多年前,因為想要接觸到團體邊緣的孩子,我開始向著自己孩子以外的兒童,共讀繪本。在那些共讀的時光裡,繪本是條條大道,是各式各樣的窗,我們會天馬行空的亂逛、亂走。
那個團體,衝破彼時我對親職的框架。在太陽花學運時,有一群家長,帶著孩子,共同參與在運動中。從那裡,心中有細微的什麼,開始萌芽。
我並不是對小孩有耐心或溫柔的人。彼時加入團體,還在學習著「兒童人權」,僅知道孩子是權力階層裡的角落生物,成人必須要學習與兒童人權站在一起。教育、培力、發聲、思考。結果,就在教會裡,開創了以「繪本」為主軸的學齡前親子主日學。和孩子說故事,也向著成人偷渡/倡議議題。
自此,開啟了一條不歸路。因為親子主日學的關係,深覺自己神學上的不足,決定攻讀神學研究所。當時沒有任何理想抱負,只是為了像雅各一樣,渡過雅博渡口。
而我渡過了,並活了下來,擺渡到河的另一岸,看見了不在預期內的廣袤平原、山巒、溪圳。在神學中,竟得到救贖。我習慣安靜而獨行;始終不慣於與他人談笑風生,習慣在這預期之外的慈悲風景中,走路、思考、批判、解構、獨語,累積自己的神學厚度。不為他用,純粹為了自己。被救贖過者,內在會固執地為著那份信念熱切著;縱使多數時候是孤獨的。
另一半是牧師,終究免不了要遭逢教會的牧會現場。也慶幸一切的安排與教育室友的成功,即便在教會的現場,我仍然能保持著些許安靜和獨行的狀態。但也因為教會的現場,擴展了自己的神學維度,反而(再一次)朝向預期之外的神學思考路徑而去。在這幾年中,這些神學思索,逐漸因為重新找回、認識肉身,腳踏實地與實山,成為「誠實與自己相遇」的靈修練習。
也許是時候了,這些年把自己逐漸堅韌起來之際,上主推了我一把——無論喜或不喜,都至少要動身前去遭逢他人——即便那與我習慣的安靜與獨行有甚多衝突。感念多年來交會過的他人,這些交會的曾經,我想借用《女子山海》裡,劉崇鳳的文字:
「我們必須學習靠自己的力量生存,尋找一個合適的角色,參與並擾動這個社會,生命才有力量。
我們學會面對欲望,大地與海洋到底應歸屬於誰?想起阿古與梅姐,以及東海岸沿途相遇的人,因為他們的存在,因為他們之於房車、家庭、事業……的重新定位,我才有勇氣辨識出自己的渴望,並時時提醒自己,別忘了掙扎、別忘了相信」(《女子山海》,121-22頁)。
在神學院修習台灣基督教史的課程時,彼時適逢日籍學者駒込武的大著《臺灣人的學校之夢》中譯版問世。當時我對「歷史」是一知半解,矇矇懂懂 ,但對日治時期相當感興趣。在駒込武的書中,認識了林茂生(1887-1947)。現在在台南市中西區圖書館的一樓,二二八紀念館裡,會見得到他。
林茂生是平信徒,並不是很熱心於做禮拜或參加教會活動。他是台灣人當中少有的高等文官,並與臺灣文化協會人士(1920-30年代,透過各種藝文活動、教育團體,致力推動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覺醒)的關係密切,也成了(長老教會)基督教界和社會運動連繫的一個管道。林茂生一直沒有站在抗爭的最前線,而是以教育者自居,最關心的也是如何藉由各種教育途徑,讓現代意識在台灣社會能更加普及;他在體制內做著教育工作,藉學術研究來批判總督府的教育政策。
當時因為要搜資他在報紙上的資料,在臺灣民報和教會公報讀了他所參與的活動。僅管他不如主流教會「宣教者」,那種大張旗鼓的「領人歸信」。但他依憑著自己的學識才能,在權力的夾縫間,盡其可能的、默默做著(重量極)「教育」和「啟蒙」的工作。從那之後,他一直是我放在心裡的楷模。
「教育」,亦是宣教師們來臺宣教時,在基督教長老教會中,留下來很珍貴的資產和精神。從蘇格蘭高地飄洋過海來的長老教會,某部份亦是因為不願被其他「英國人」輕看、不願意被標籤為「野蠻人」,因此想透過「教育」來提升「文化」。
「教育」不單單只是「識字」。在文協風起雲湧的40年之後,巴西民眾教育家保羅.費爾利提出「被壓迫者的教育學」。其中的核心精神,即「教育是自由的實踐……特別是打破不公義的特權體系來重建人性的社會。因此,教育不是教導人去適應既存不公義的社會,而是去改造他。」(《台灣本土神學對話》,91頁)這不是文協、林茂生、夏季學校的「教育」精神,不謀而合?
至少我是很珍視這份資產和精神。只是,由於臺灣百年來的政治因素,「教育」要作到如林茂生與文協那般,站在深根、深耕、啟蒙、覺醒的立場,恐怕是1992年真正在法律上「解嚴」之後,才逐漸有更全面的可能。若學校教育,都是近幾年才能擺脫特定史觀的立場和角度;嚴肅的說起來,沒有刻意自覺的,神學「教育」更不可能有深度的啟蒙或覺醒,更遑論看似以教育為出發點的「主日學」。
問題總是盤根錯節。舊的症頭未解,當代的新自由主義/歪曲的資本主義、3C衝擊,如颱風裡捲起的驚滔駭浪,晃得人的靈魂無以安頓,並且很容易就被各種浪頭打得暈眩滅頂。在過去,由於教育的不普及,因此主日學多兼負起教育(識字、學才藝)之職。在國家教育「體制」已完善的現代,傳統的主日學勢必改革。不是再複製體制內、同樣也需要改革的教育;也不能夠是淺碟式的、即刻得驗收數字成果的速食內容。
林茂生的身影總是會浮現。那在我生命中遭逢的你們,也都形塑著我,提醒自己,不可以滅頂。而所幸,我的神學裡,有走在驚滔駭浪上的基督。
我們不渡海,先在可靠岸處,好好站立,花時間,把自己安頓下來
成為主日學校長,是從來沒有想過的任務。這麼多年來,與孩子的相處、與照顧者的交流、觀察教會界整體主日學狀況、自己的神學整合、對文化社會結構的反省。這些積累起來的土壤,也許就為了成為一方沃土,讓種籽們能健康成長。
深根、深耕、啟蒙、覺醒,始終是我內心最根本、對自己的要求。「定根本土」,總得先有土,然後曠日費時的,讓根能長出來。讓根能長出來,得腳踏、實地、有身體,不必流離飄盪在地上(創4:12)。
我們要在這裡,成為有機體,成為聖靈與氣息真正運行在其中的,受造者。
「當你能夠講述、呈現自己的故事,從而改變我們所擁有的未來,你便警覺地掌握了人生。」(Ocean Vu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