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樂士.史泰納(Wallace Stegner,史丹佛大學創意寫作課創始人)
一般寫作與創意寫作的差異,雖然部分根植於創意寫作使用語言的方法多變──既重視語言的本義,也重視其中的色彩、暗示和渲染力──不過,一般寫作與創意寫作的區別不僅限於語言。康拉德寫道:「擁有文才沒什麼了不起。獵人之所以是獵人,戰士之所以是戰士,並不是因為身上配槍,也不是因為裝備了遠程武器,而是因為性情相符、素質到位,所以才能出外打獵、征戰沙場。」羅伯特.佛洛斯特(美國二十世紀最重要的詩人)也有過類似的感慨:「凡是能用文字說的,很快就說完了」,詩歌「只是另一種有話要說的藝術」。
任何有志成為文學大師的學生可能都有話要說、不吐不快,他也可能發現,自己在學寫作階段中,如果詩歌僅僅為了營造色彩或聲音而操縱語言,聽在耳裡雖然叮叮噹噹,蕩在心底卻是空空蕩蕩。此外,刻意經營「詩情畫意」雍容爾雅的文筆,非但支撐不起膚淺或古板的故事,反倒將其膚淺與古板暴露無遺。咬文嚼字往往是作家無話可說的跡象。文人與文風形影不離。好的作家猶如上了膛、瞄了準的手槍,只管扣扳機便是,用不著擔心子彈口徑或特殊槍響。
如果作家(對自己和他人)都構不成危險,等於沒盡到作家的職責:一把空鳴的槍只是玩具,根本算不上槍。為了盡到作家的職責、發掘非說不可的事情、找到適合訴說的方法,作家必須在不疑處有疑、不停試錯、不輕信,一旦找到信仰便全心投入,作家或許是祭司,也或許是祭品,可能破壞也可能受害。
此外,由於文字容易遭到濫用,也由於作家發聲的背景一片嘈雜──電視、廣播、遊樂園、高速公路等文明噪音不絕於耳,所以,作家必須謙卑而堅定。除非受到關注,否則作家一無所有。然而,作家如果自欺欺人、虛榮作祟而博取關注,那比一無所有還不如。
有志成為作家者的祈禱文應該是:
主啊!讓我成為有話要說的人!讓我成為亨利.詹姆斯筆下『明察秋毫的人』。讓理解與智慧深深銘印在我的心版上,一如在飽經風霜的智者臉上刻下人生閱歷的皺紋。教我去愛,教我謙卑,也讓我學會尊重人的差異、人的隱私、人的尊嚴、人的痛苦,並讓我找到文字來訴說,讓這一切不會被忽視,也不會被遺忘。
所以──尤其是還沒出道的話──又回到文字的問題上。文學是藝術,好壞全憑藝術家掌握媒介的火候。作家只能透過文字說服讀者相信(或關心)筆下所謂的真理。獵人之所以是獵人、戰士之所以是戰士,並不是因為身上配有武器,但是沒有武器,就不可能成為優秀的戰士或獵人。
創意寫作始於五感、成於文字、終於傳達洞察。成功的創意寫作將洞察傳達給讀者,讀者會感到一陣刺痛,而且會全神貫注、五感靈敏、照見自我、不寒而慄、身歷其境、與之共情。縱使是知性派的詩人和小說家,也很難相信他們會希望自己說的話冷冰冰地傳遞到讀者手上。創意寫作的關鍵在於激起讀者的情感、呼應作家澎湃的心潮,或許是對某種信仰的激情,或許是對某種憧憬的熱情。而達到這種境界,便是文字大師與普通寫手的分野。
海明威談及一九二○年代初還沒出道時在巴黎的歲月,說:「當時正在嘗試寫作,我發現最大的困難,不僅是了解自己真正感受到的是什麼(而不是你應該感受到,或者被教導去感受的),除此之外還得寫下到底發生了什麼──那些產生你所經歷情感的實際事物究竟是什麼。為報紙撰稿要講述發生了什麼事,並借助這樣、那樣的手法,再輔以及時這項元素,為當天發生的事情帶來情感,就能將情感傳達給讀者。不過,真實的事情──那些產生情感的過程和事實的順序,無論是在一年後、十年後,或者──如果你運氣夠好且描述得夠純粹—永遠有效,這對我來說是還無法企及,而我正在努力。」
這段文字為任何初學者提出了聽起來簡單卻嚴謹的訓練課程:學會直接觀察;不厭其煩地練習「純粹陳述」自己想講的事;並且以傳達最本質的情感為目標──也就是寫作的初衷,而非只是傳達意義。無論是自學還是在學校開設的創意寫作課程,都不可能提出更好的練習方案。這樣的課程可以保護年輕作家,以免老師試圖「將他糾正得自命不凡」,也以免稍稍展現想像天賦就被老師過度讚美。如果打從一開始就為自己設定最高標準,寫作學習者就不太可能被他人的標準所誤導。
前文說過:創意寫作始於五感,更重要的是,五感的烙印必須保留其上。如果五感遲鈍、懶得使用感官,就不應該擺弄文學,因為少了五感就創造不出意象,而意象是讓讀者聽到、感受到、看到的唯一方法。作家可以藉由純粹的智識說服讀者、使讀者信服、左右讀者思想,但對於創意寫作者來說,單靠智識還不夠,必須配上五感才能完善。
創意寫作者不僅以意象感知,還必須透過意象進行交流,讀者也必須透過意象來閱讀。意象既是源泉,也是方法。意象透過作家的感知而結晶,就像將電報訊息編碼一樣被轉化為文字,最後又由讀者將其重新轉化為與原始感知相似的東西。而且,由於編碼和解碼的過程使電報訊息變得更清晰,所以讀者接收到的文學意象可能比作者感知的干擾更少。
◎本文節錄自華樂士.史泰納(Wallace Stegner):《史丹佛大學創意寫作課》,先覺出版。圓神書活網、博客來、誠品、金石堂、讀墨電子書各大通路熱賣中。
【作者簡介】
史丹佛大學創意寫作課創始人、創意寫作之父
美國著名歷史學家、小說家,其創作《小活物》(All the Little Live Things)拿下1967年「共榮社」小說類金牌獎,《安息角》(Angle of Repose)榮獲1971年普立茲小說獎,《觀察鳥》(The Spectator Bird)榮獲1977年美國國家圖書獎。他也是美國學界研究創意寫作的先驅,被稱為「創意寫作之父」,1945年創立史丹佛大學創作學程,培養了包括瑞蒙.卡佛、羅伯.史東等無數美國大師級的作家。
史泰納著作等身,兼擅小說和散文,首部小說《憶笑》(Remembering Laughter)於1937年問世,爾後陸續出版《大冰糖山》(The Big Rock Candy Mountain,1943)、《喬希爾》(Joe Hill,1950)、《流星》(A Shooting Star,1961)、《重演》(Recapitulation,1979)、《終抵安全》(Crossing to Safety,1987)等長篇小說。散文作品包括《西經一百度線以西》(Beyond the Hundredth Meridian,1954)、《狼柳》(Wolf Willow,1963)、《山水之聲》(The Sound of Mountain Water,1969)、《不安樂椅:狄佛托傳》(The Uneasy Chair: A Biography of Bernard DeVoto,1974)、《青鳥唱給檸檬水泉聽:美西生活及寫作隨筆》(Where the Bluebird Sings to the Lemonade Springs: Living and Writing in the West,1992)。
華樂士.史泰納曾三度榮獲歐亨利短篇小說獎,1980年榮獲《洛杉磯時報》頒發的羅伯特.基爾旭終身成就獎,1990年出版《短篇小說選》(Collected Sto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