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25|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三、(下)

得知消息後,我不太能夠呼吸,好像胸膛的空氣倏地全部抽光了,再怎麼死命地吸,我的世界還是天旋地轉。看她一臉嚴謹,細細分析這份工作的優點,我實在無法多說一句挽留她的話。我忘記那天晚上究竟如何結束的,好像我說了幾句鼓勵支持的話,堅持要她把工作接下來,然後什麼都沒了,我甚至連她當時的表情都想不起來。

後來我們針對這個話題談過幾次,每次都以冷漠收場,有幾次我們還吵了架,我說了很過分的話,氣得她離家好久。她離開的那天,我沒有幫她打包,沒有幫她叫車,沒有送到樓下,沒有在臨別之際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我在房間裡彈著吉他,坐看世界崩塌。我都快不行了,還需要分心去顧到別人嗎?

當她離開之後,我很難過。我多麽希望時間能夠倒轉,我能夠回到她的面前,一股腦地把我的心聲毫不保留地全部直接說出來,乞求她別接下那份工作,不要轉身離開。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時候我能成熟點,不要那麼幼稚,談談我對我們未來的想法,談談我的規劃和籌備,或許她就會選擇留下來,不要那份工作,那麼我們之間應該就不會走向分手了。

可是有時候我又該死地認為我就應該那麼幼稚那麼彆扭,她才能心安理得拿下那份工作。你知道嗎?才短短幾年而已,她現在已經有一個小組了。薪水好,生活也不錯,又可以盡情發揮才能。幸好我是個大白癡,才沒有攔下她的大好職涯。

有時候在夜裡,我還能聽見她拖著行李走在倫敦石板上的喀拉喀拉聲,反覆在我耳邊迴繞,像沒有盡頭似的,喀拉喀拉,喀拉喀拉,喀拉喀拉。幾次我真的開窗往外看,嚴重的時候還會赤腳跑下樓,站在外面的街道找尋她的身影。

直到現在我還在恍惚著,總覺得生命好不真實,有種隔著霧玻璃看世界的不確切感,好像一切都在拖延,很卡。我伸手觸摸一隻杯子,過了幾秒,才有觸碰的感覺。我在吃飯,好像沒有吃飯的感覺,就是單純完成一件事而已,沒有喜不喜歡,想不想要。

更可怕的是,我沒有辦法演奏了。不是不能彈琴,不是不能唱歌,是彈琴唱歌的那個人不是我,是別人。我機械式地完成一件事,就這樣,沒有情感,沒有起伏,完美的複製,一次又一次。就算騙得過別人,我騙不過自己。

我真的覺得我發瘋了。我找過醫生,開了一些藥,吃了幾個月,根本沒用,被我全倒到馬桶裡沖掉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話講到這裡,他的人虛脫了似的攤在餐桌上,雙肘頂著餐桌,環抱自己的頭,彷彿講完剛剛那段話,竭盡了他殘存的力氣。我傾身向前,輕拍他顫抖的手臂,同樣低下頭,小聲地說:「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你現在什麼都不用做,專心聽我的聲音就好,我會引導你放鬆。好,現在開始深呼吸,吸氣,吐氣。吐氣的時候不要用力,讓氣自然滑出。」我觀察他胸膛的起伏,緩緩續道:「吐氣的時候,讓全身緊繃的肌肉一寸一寸鬆開,直到你的脖子、胸膛、胸腹、手指、腳掌、牙齒,全都鬆開,像雲一樣輕飄飄的。」

他的手指本來如虎爪一般緊扣住頭,歷經幾次呼吸之後,已然失去力氣,柔順地貼服著頭髮。他的下巴不再因咬緊而顫抖,他的腳掌不再反覆踏地,他的胸膛起伏悠緩,他的靈魂暫停了糾結。我再次俯身對他續說:「專心聽我的聲音,什麼都不需要想,放下所有念頭,讓思緒一片空白。」當我確認他完全放空之後,我放輕聲音,悠悠地說:「觀想一道白光,如同瀑布一般打在你的身上,瞬間將你的身體清洗潔淨。接著你的肌肉、骨骼、器官,一一讓白光洗滌乾淨。最後你所有的情緒,正面的,負面的,全部洗去,一個念頭都不存在。」

「最後,連你也不存在了。」我下完最後一道指令,闔起雙眼,感受他的感受。直到他徹底失去了自我的概念,我才睜開眼,喝一口水,靜靜等待他的休憩。我看一眼手機,確認三十秒過了,這才喚醒他。他不可思議地望著我,一臉睡眼惺忪,彷彿方才從熟睡中清醒,有些意猶未盡。他拿起玻璃杯大口灌水,錯愕地說:「這是催眠嗎?」

我笑著搖頭,問道:「你感覺如何?」

「我剛剛好像睡著了,但又是清醒的。我覺得我是睡著了,而且睡得很熟,可是我聽得到外面的車子喇叭聲,還有其他人拿刀叉劃過盤子的聲音。」他回憶道,臉上有著抹不去的詫異。

「感覺放鬆了嗎?」我笑問。

「有,很舒服,我好久沒那麼舒服了,好久了。我現在每天都要吃一顆安眠藥才能入睡,還睡得很不好,每天起來都像車禍現場,好像沈睡了幾百年的吸血鬼忽然被人打開棺材叫醒。」他用雙手抹臉,想要擦去睡意。

「你藥可以停了,我教你一個方法,絕對可以睡得非常好,不用吃藥。」我暫停片刻,又繼續說:「話說回來,你該說的應該已經說完了吧?」

「嗯,說完了。」

「那我要開始問問題囉?」

「好,你問。」

我又喝了一口水。「你想不想和他在一起?」

他給了我一個明知故問的眼神,恨恨地答道:「想,我想。」

「再來,她想不想和你在一起?」

他的表情忽地陰沈。「這是什麼問題?」

「放輕鬆,聚焦,回到白光底下,別讓情緒掌控你。」我伸出食指止住他的憤怒。「相信我,我們在吃完飯之前,要將所有問題解決。」

他怒瞪我一眼,神情半信半疑,拖了幾秒才不情願地閉起眼睛,回到規律的深呼吸。

「我再問一次,她想不想和你在一起?」

「我怎麼可能知道她在想什麼!」

「錯了,這不是你該給的答案。放輕鬆,答案會自然浮現,那才是你該說的答案。」

幾秒過後,他又詫異地睜開眼,嚇道:「你怎麼會,不,我怎麼可能會⋯⋯」

「把答案說出來。」

「⋯⋯她很想。」

「好,至少向前一步了。維持放輕鬆的狀態,不要思考,不要想,用心感受就好,好嗎?」

他賭氣沒有回答。

「好,那我們要繼續了。我要你回到那天夜晚,當她第一次告訴你他得到新工作的那時。」我看到他的手筋清晰浮現了幾秒,又隨即隱沒,知道他還在狀況內,於是繼續說:「回到那時候的你,你感覺得到你自己的情緒嗎?」

他沒有回應,但也無所謂,我感受得到他內心的起伏,如烈火一般熾烈。我繼續說:「我要你做一件很奇怪的事,我要你祝福你自己。」

「啊?什麼?祝福?」

「對,我要你讓那時候生氣的自己,全身發出淡淡的白光和金光。」

「要怎麼做?」

「用想的就行。」

「好吧,我試試看。」

我感受到過去的他逐漸散發出流轉的光芒,知道他做到了,於是又繼續說:「好,就是這樣。我要你看金白光裡的你,感受他的變化。你感受到了嗎?」

「嗯。」

「好,那我要你讓畫面繼續往下播。」

他大概沈默了足足有七分多鐘,時而皺眉,時而咬牙,種種的焦慮又漸漸舒緩成一抹難以察覺的笑,最後,一滴眼淚滑落臉頰。他睜眼直直看著我,什麼也沒說,神色複雜難解。這場寂靜的對視維持將近三十秒,直到他別過視線,喝了一口水。當他再次望向我,眼神柔和有光,最初的沮喪、憤恨與絕望已經不復存在。他仔細斟酌字句後,開口問道:「你本來就知道嗎?我會看到什麼?」

「不,我不知道。那是你應該要看到的,我的責任是讓你看到而已。」

他欲言又止好幾次,不知如何形容他的所見。掙扎片刻後,他決意一口氣將淤積的情緒全部釋放:「我看到我,應該說,那個比我好太多的我,聽完消息之後,深深地擁抱她,吻她,真誠地恭喜她。

「他坐下來靜靜地聽,聽她說完她對工作的想法,以及這筆薪水對他們未來的生活有多麽重要,沒有出聲打斷,沒有露出不快,就是聽。

「當她說出了要長期出差,他握住她的手,直接了當地告訴她,他並沒有她想像中堅強,他猜他或許沒有辦法忍受數百個孤單的夜,他很難受,很難開口支持他。

「她回握他的手,想了想,把自己內心真實的考量說出口⋯⋯」

他哽咽到說不下去。我見狀想要說些什麼,被他伸手打斷。

「她說,她想要賺錢,換取時間寫作。她很想要成為像珍・奧斯丁或吳爾芙那樣的作家,她很想要出一本自己的作品,可是現在的她什麼都寫不出來。每次想到寫作她就會很焦慮,焦慮到晚上常常失眠。我真不知道她有失眠的問題,還是我總是睡得太熟了,哎⋯⋯

「她覺得這份工作薪水不錯,業務又熟悉,她想她可以好好賺錢,幾年後辭職專心寫作。她不想將賺錢的壓力丟給我,覺得這樣很不公平,自己也應該要分擔才是。可是她真的不知道成天沈浸在文學裡到底能夠找哪些工作,今天有工作找上門,她真的很難婉拒。

「每次我問她寫作進度如何,她總是笑笑說,挺不錯的。其實每次我問她,她都無法坦率回應。每當她焦慮到難以負擔,她就會一個人跑去咖啡店工作,逃離我的身邊。

「每當她看見我寫好一首曲子,她會為我感到開心,可是又很難過,為什麼自己的作品一點進度也沒有。這種比較的心理讓她覺得自己越來越扭曲,越來越沒有辦法衷心地為我的好感到開心。」

他長嘆一口氣,全身力氣頓失,軟攤在椅子上。

「那你怎麼回答?」我繼續問。

「他,或是我,很真誠地表達我的脆弱。我說,我從來沒有想過未來可能會有分開的一天,所以未曾準備過。我之所以會去找一份工作,跟音樂品牌洽談,考慮出自己的專輯,不僅是想要留在英國,更是想要為我們打造一個安定的家。我已經握好心理準備,白天寫歌,搭配品牌活動,晚上去酒吧演唱。儘管收入還是很微薄,維持我們兩人的基本生活已經沒問題了。

「我是沒想過妳會因為我的成就感受到壓力,我也以爲過問妳的寫作,才是對妳的關愛。我不知道我的一切行為都對妳造成壓力,讓妳活得那麼不開心⋯⋯」

講到最後,他的聲音忍不住哽咽。

「吃完飯,趕快回去睡一覺。明天醒來後,你會知道該怎麼辦。」我拍拍他的肩,說道。

他大力吸氣,吐氣,然後使力撐起上身,將盤裡剩餘的麵一番風捲殘雲,連一條也沒剩。

他本來不要我送,我堅持陪他走到飯店,要他別廢話,趕快帶路。我們站在路口等紅綠燈,他忽然開口問:「所以你到底是怎麼了?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你有看透別人的能力,從我們初次遇到你的時候就感受到了,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很喜歡找你。但現在,這個,不一樣。你確定你沒有通靈?還是最近撞到頭?」

綠燈了,我示意他邊走邊講。「我很難解釋發生了什麼。這能力是我修煉來的,可是我從未察覺我有,直到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我才意識到我擁有觀看一切的能力,但凡我需要知道的,我都能得知。不論是誰,不管什麼時候發生,只要這份資訊能夠幫得到人,我就看得到,或者說,感受得到。」

「所以我是第幾位?被你幫助的人?」

「第二位,第一位要我跟她的寵物溝通。」我莞爾一笑。

「不會吧?你是寵物溝通師?真看不出來啊。」他詫異地笑說。

「會笑了啊?很好,我還以為你這輩子笑不出來呢。」我反酸他。

他朝我上臂結實打了一拳。

走到飯店樓下,我雙手插在口袋,認真地對他說:「回到房間,先沖個澡。沖完以後,躺在床上,回到白光底下,慢慢把自己忘了,這樣你就能好好睡覺。如果我猜得沒錯,你可能會直接睡到明天早上。總之,沒有睡飽不要起床。」

他向前幾步,狠狠地抱住我,連續大力拍了我好幾下。

我回抱他,輕輕拍著他的背,在他耳邊低聲說:「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如果你迷失了,不知道該怎麼辦,隨時可以找我,我都會在。」

送他進飯店後,我累到幾乎虛脫,連呼吸都顯得吃力。我深呼吸幾次,讓全身的能量循環幾輪,喚醒萎彌的思緒和近乎衰竭的心臟,然後憑藉僅存的體力,叫了一台計程車載我到車站。我搖搖晃晃上了火車,找到位子坐下來,車子尚未啟動,人已昏沉睡去。直到抵達終站,我才悠悠醒轉,勉強自己起身,隨人群魚貫離開車站。

我一進家門,立刻換下全身衣服,沖了個澡,然後徑直走到房間躺下,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這場對話耗掉了我大半的法力。為了讓他能夠看見不同的可能性如何發展,不得不動用我的法力,而看的時間越長,內容越詳細,消耗自然越兇。我的心臟很疼,每次跳動都像針扎,每次呼吸都接近衰竭。我太高估我的狀態,以為我能盡情使用我的能力,沒想到簡單一場對話也能耗盡我的法力,看來我的道行太淺,身體負荷不了長時間的消耗。我不了解的事太多,又無人能夠指導,只能多花時間在實戰中自行摸索了。

我又想到她,一個人在深夜時分不知坐在亞洲何處的咖啡館裡,觀察來往人群,靜靜地書寫。我察覺她在不久後會出書,會大賣,她纖細入微的文筆會在文壇引起一波熱烈的討論,她的名字和作品應該會常見於各大社交平台上。對於長久以來渴望寫作的人來說,那真的是太好了,無疑是最美好的祝福。至於他和她是不是能夠重新復合,繼續未盡的前緣,變數太多,我一時間看不完。

歷經那場對話後,他和她之間開啟了一條前所未有的可能性。在那裡,他和她並沒有復合,但是兩個人成為非常好的摯友,彼此互相關心,適當的時候給予支持和鼓勵。七年之後,他們同時在各自的領域長成了發自內心想要成為的模樣,沒有委屈,也不曾妥協。

當我還想看看其他的可能性時,我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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