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親人罹難」- 安「生」於世的破壞
3-1 牽繫 - 人間情的浮現與拉緊
災難發生後,很自然地,活著的人們開始相互探詢親友的下落,甚至付諸行動去看看對方是否安好,就如同2-3節曾提過,在災難發生後,人與人間的深切關係被顯示出來,這是一種「牽繫」之情,它使得人們與自己親密的親友趨近一起。
「對跑出來,我們就直接往~##國小那方向走。然後後來,我就想說,不的了喔,這個樓會倒的話,「全台灣」不知道會~倒成什麼樣子,我媽媽那邊不知道有沒有事。我就跟他講說要(?)騎我的摩托車,他的摩托車給、給壓到了。就(?),騎我那一台,我剛好停前面,趕快把它牽走。去看看我媽有沒有怎樣。結果我媽那個老公寓耶,20(p2)十幾20年的公寓,好好的都沒事啊。」(case1;p13)
自己從災難中逃出,心繫住在附近的母親,趕快去看看她有沒有事情。這種趨近似乎也讓人們在災難中相互倚靠,成為安全感中最實在而能把握的部份,深怕家人意外的再度發生,比如個案6談到她的丈夫在逃出災難後想返回去看看臨近的姪女是否安全,而她的女兒卻極力反對:
「所以我…我先生要再回去找我…算姪女啦…姪女,然後我女兒貴著跟他把拔(義:爸爸)說,把拔不要去了啦,齁,希望我們…那…已經逃了出來了啦齁,我不要在你…我…我們全家人一定要在一起,不要再分開」(case6;p5)
「我們全家人一定要在一起,不要再分開」,道出女兒的擔心,深怕父親有什麼閃失,不願父親再冒任何危險。甚至數天後,受災者6要他們的孩子去同學家住,不要住在臨時安置所,女兒依舊不肯:
「那我就跟他講說,那你…你們去跟同學…一起睡好了啦齁,他…我女兒就說…媽媽不要啦,ㄟ~這陣子喔,是,最…最需要我們全家在一起的時候,因為,一分開就有那種失落感啦」(case6;p10)
和家人分開,「就有那種失落感」,意謂著生命中某種重要的東西不見了,親人的不在眼前令女兒感到失落,這種失落明顯地是由災難所形塑而出,它壓縮著平日隱而不顯的關係網絡,使人們的親密關係更加拉緊,同時也明白地揭示出人間的親情。
「只是我媽媽來看我,我媽媽一直哭 就是…看到說…什麼都沒了啊,啊就人那麼落魄,就這樣子整個人 我媽媽一直哭,我沒哭,啊我是看到我媽媽哭,我才含著眼淚,但是我也沒有流下來,我跟我媽媽講說,我自己都不哭了,你不用哭,因為,至少人平安,對啦我就是看到你人平安,就覺得說,很好了啊你,啊錢再賺啊(台語),」(case6;p37)
母親趕來看逃出的女兒怎麼樣,在面對面地遇見後,母親開始哭泣。這是「牽繫」的具體行動,負載著相當濃厚的情感,看見歷劫歸來的女兒,一方面安心,一方面也不忍心。
在受災者7中,她的父親及弟弟得知她的房子倒了,火速趕來,卻不知道她已經平安,個案7描述她再折回現場看到父親時說道:
「又折回現場去了,想說,萬一我家人到那邊是怎麼辦,然後,我一進去我那時候已經圍了很多人了,我就看我爸爸,往上看(笑),然後,看到我說,他竟然哭的好大聲喔,然後我看到那種狀況,幾乎要崩潰一樣,這樣,然後那時候我~弟弟,還有~,兩個弟弟還有爸爸就把我帶離現場…(敘說者流下淚來)」(case7;p4)
在敘說場中,受災者7回到與親人相見的那一幕,令人動容。父親焦躁地等待女兒是否安危,在眼前見到女兒的那一刻,父親內心的懸置激烈的衝刷下來,「竟然哭得好大聲喔」,而她也幾乎要崩潰。人間情,父母愛在此具體展現。
而對一些平日稍為熟悉的鄰人則是一同與她的母親在家中附近圍觀等待,當受災者7被父親及弟弟接回父母的家後,她說:
「結果我回去的時候,結果我左右鄰居以前就是我媽媽住家,通通都在那個門口,可能看、看到我回來了,大家就有點像,嘖,說,啊沒事沒事都回來了這樣感覺,因為他知道我住那裡,」(case7;p4)
事情有了著落,人終究是平安歸來,那是一種「放心」,鄰人也相繼散去。而個案9也提到從傾斜的大樓中逃脫出來,遇到那些平日只有點頭之交的鄰人,居然開始相互說話:
「其實出來的時候,也是像我說那個住戶之前見面還是會點點頭嘛,只是說沒有很熟的認識。然後在國小那邊,有看到熟人我們點頭的時候,我們居然會互道恭喜。」(case9;p7)
「互道恭喜」意謂著彼此間的距離拉近了。似乎不管是親人或是不甚相關的人,災難發生後,呈現一種人際間相互拉緊趨近的現象,或者在一個更大的視野來看,所謂「雪中送炭」、「人溺己溺、人飢己飢」的情懷,或是「患難見真情」都是對這種現象某種角度的描述。而尤其是在親人間,這種相互拉緊的品質更為不同,可視為幾近一種親子間的回歸:
「就說,感覺說,平常說,難以啟齒說,家人說對你的關心可能就沒有掛在嘴上,可是發生這種事情的時候,變說,尤其有,自己人的話,爸爸媽媽這邊,譬如說他很害怕失去這樣子,突然間說,欸,如獲至寶那樣會,又,嘖,又救回來一個女兒,他一直不要你離開身邊,然後我就說,我要去宿舍住,要怎麼樣,他就很不放心」(case7;p30)
受災者7深刻地感受到這種牽繫之情,那是一種「關心」,一種家人不願意自己再受任何危險的情懷,所以不要讓女兒離開身邊,如此關係的拉緊,可視為幾近於回歸至一種較為原初的親子狀態,父母再度扮演自己未成年期的父母,保護著自己。(註:或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災難的確讓人們感受到失能的危險,因此人們退回一個較為具有保護性、具有安全感的狀態,是否如此,有待觀察)。
但在親人相互牽繫的過程中,若是無法順利完成,則呈現一種又焦急又絕望的狀態,因為要面對親人死亡的可能:
「就~喊家人的名字啊,對啊,然後都沒有回應哪,然後,我就,就那時候就,在那邊放聲大哭啊,因為我覺得,為什麼會發生,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然後為什麼會倒成這樣,所以我在那邊,我就哭很久,然後,我就哭了差不多,五分鐘吧,然後我就說,我就,我就在那邊自言自語說,不行啊,我一定要先把家人找出來啊,我不能這樣子啊,待,待在那邊哭是沒有用的啊,然後我就開始找,就是沿著牆邊這樣子找,看能不能就是,就邊喊邊找,看能不能找到他」(case11;p1-2)
自己幸運地爬了出來,站在傾倒的牆上,喊著家人的名子卻沒有回應,難過的情緒襲來而放聲大哭,同時腦袋翻轉了許多問號,想要解釋眼前的一切而不可得…。但是哭泣不能解決事情,趕快收起眼淚尋找家人。
之後,受災者11救出她的大妹出來,但是她的一對父母及另外一個妹妹及弟弟卻了無聲息,不久救難人員把她們救了下來,她的大妹隨即被送到鄰近的醫院。受災者11在現場呆立,不久後又想起最重要的事是要和她的大妹在一起,她和她的同學開始去醫院找,她說:
「然後我們是,這樣一個一個找,然後找不到,我就很著急啊,然後,我就一直想說,到底要怎麼辦哪,然後,整顆心就是懸在那邊,然後後來,我,就是我們就說,那回,再回※※※(即災難現場)看看好了,然後回※※※啊,就,一樣找不到,我就很著急啊,然後後來是我妹啊,他就跑過來就說,「姊,我在這」,然後我們兩個就,哭了,抱在一起在那邊哪」(case11;p4)
大妹無事,但是不知道其他的家人到底是如何?之於罹難者的家屬來說,當親人還未被証實是罹難時,他們經歷了一段「沒有消息」的時間,這個時間內人們的動作是尋找與等待。
3-2 「沒有消息」- 尋找與等待
「然後就是聯絡不到了,然後我們其實發生之後,我們是抱著一個爸爸應該是活著那種希望在,因為覺得爸爸之前不論在山裡,什麼山,發生比如說它的車壞掉,在高上山都是自己修的,就是可以再逃過一劫。就覺得爸爸是能這樣子的,那就抱著希望嘛!」(case10;p1)
父親隨著登山隊去中橫出任務,剛好遇到921地震,家人們緊急聯絡,就是聯絡不到。這種沒有消息的狀況,帶給人們的是一種懸置,飄浮在幸與不幸間,人們偶有「幸運」方面的想像,那就是所謂的「希望」,而「希望」往往被想像的情節所支撐起來:
「對那時候就是想說爸爸困在山洞裡面ㄚ,然後只是出不來,然後我們想說要他們要等七天,對對對,那我們想說有七天的糧食應該不會怎樣,對對對,頂多爸爸車上有工具這樣子,很多那種莫名其妙的工具都有,那他應該在山洞裡面」(case10;p2)
父親應該在山洞中,並且擁有七天的糧食,所以目前應該只是出不來。但是人們並不是抱持著希望的想像就能安心過活,其實「幸運」的想像正是因為有其對立面「不幸」才得以存在,因此在檯面下,「不幸」的那一面仍暗暗地啃食著內心,受災者說當時她的哥哥已經去山中尋找了,她說那時媽媽的狀況是:
「,嗯…媽媽就是很很煩惱,然後整個人感覺就是很傷心,就是感覺的…他很難過,然後就是這樣偷偷掉眼淚,就是媽媽睡覺都會偷掉淚,然後會睡就是整個精神就不是很好,感覺就是很擔心爸爸,然後我們就抱著,就是其實心理每個人都存著一個希望,可是就是都沒有什麼消息,大家都很擔心就是等消息,等消息,等消息,然後心理放著一個希望然後,求神拜佛阿什麼的。就是那麼地一個狀態,就是等消息然後又擔心,然後就是那種感覺也怎麼講,很希望爸爸能打一通電話,可是怎麼等都等不到那種感覺,對,然後等哥哥的消息,希望爸爸喔,等一個好消息或是找到了怎麼樣,就是那種等待等待的心情,然後很焦慮,什麼情緒都有這樣子」(case10;p3)
「等待」,親人下落的答案暫時懸置。同樣地,在這段尋找的時間之中,人力無法保証能夠有效地發揮作用,如同2-3節,被圍困者在被圍困時所感知到人力窮盡,相對於內心等待著以致於尋找被圍困者的家屬,同樣地感到無能為力,媽媽「求神拜佛」,類似乞求神蹟的行為出現,而在此情況則是指向親人,希望神明護佑著親人,但是擔心與焦慮之情,依舊無法去除。同樣地,受災者12陳述出類似的現象,受災者12的姊姊家裏住中部,平日她與姊姊的關係相當地親密,而在921地震後,怎麼樣也聯絡不上姊姊(沒有消息),哥哥開車下去尋找,卻因道路不通另尋路徑,受災者說:
「那段時間其實是很難過,我媽媽也是很難過,我媽媽不斷地求神拜佛,因為老人家…其實也不能講老人家啦,其實我也隨時跟我媽媽講「不然妳擲茭看看、擲茭看看(台語)」阿這不管大家信不信,那時候擲出來的茭就不好(台語)」(case12;p2)
「不斷地求神拜佛」,祈禱女兒的平安,並從可能的徵兆尋求可能的答案,擲茭的結果呈現「凶」的可能。
人們在「沒有消息」的時間中,等待「有消息」的答案,無可避免地要接受親人「生」或「死」的裁決,「幸運」的那一面是人們希望擁有的,而「不幸」卻是人們不願見到的。受災者11談到那時候的心情起起伏伏的,有時候她處在「幸運」的那一端:(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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