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1/11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親愛的安德烈⟫

龍應台為台灣知名作家,2012 到 2014 年為台灣首任文化部長,2015 年為香港大學「孔梁巧玲傑出人文學者」,2017 年為照顧母親移居台灣屏東潮州鎮,開始鄉居,行走於鳳梨田、香蕉園、大山大海之間,與果農、漁民、獵人、原住民為伍,2021年與母親移居台東都蘭山中,開始在太平洋畔生活。
安德烈 1985 年在台北出生,8 個月大到了瑞士,3 歲時遷往德國法蘭克福,香港大學畢業,現在在倫敦工作,愛喜劇、愛電影、愛嘲諷、愛思辯。
⟪親愛的安德烈⟫

⟪親愛的安德烈⟫

這本書首次出版是在 2007 年,記錄了從 2004 年,安德烈 18 歲,至 2007 年,安德烈 21 歲,與媽媽龍應台相隔東西兩地(龍應台在香港和台灣,安德烈則在德國),歷經 3 年,總共 36 封的跨世代信件對談。

龍應台在安德烈 18 歲時,開始意識到自己已經不認識自己的兒子,雖然很想與兒子對話,但卻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電話中的對話總是圍繞在日常中無關緊要的話題上:

「你好嗎?」
『好啊。』
「學校如何?」
『沒問題。』
……

雖然母子之間有愛,但是愛不等於喜歡,愛也不等於認識。愛其實是很多不喜歡、不認識、不溝通的藉口,因為有愛,彷彿正常的溝通都可以省略了。龍應台不樂見與兒子保持這種形同陌路,因此提議與兒子進行通信,共同經營一份專欄,藉由這個方式來踏入一個 18 歲少年的世界。

安德烈一開始會接受媽媽的提議,只是覺得自己有很多想法,剛好可以透過這個方式表達出來。但隨著專欄的進行,安德烈漸漸從過程中獲得許多體悟。筆者很喜歡安德烈在專欄結束時,他回頭檢視這一路的過程,所寫下的自白:

到後期,我才忽然察覺到,這件事有一個更重大的意義:我跟我的母親,有了連結,而我同時意識到,這是大部分的人一生都不會得到的分,我卻有了。

我在想:假使我們三年前沒開始做這件事,我們大概就會和絕大多數的人一樣只是繼續過日子,繼續重複那每天不痛不癢的問候:

吃了嗎 — 嗯
功課做了嗎 — 嗯
沒和弟弟吵架吧 — 沒
不缺錢用吧 — 嗯
……

在專欄的寫作過程中,凸顯出他們人生哲學、價值觀和生活態度的對比:安德烈把寫作當「玩」,龍應台把寫作當「事」;安德烈不耐媽媽吹毛求疵、太重細節,龍應台則批評兒子文風草率、不夠具體;安德烈有 3 分玩世不恭、2 分黑色幽默、5 分的認真,龍應台則有 8 分認真、2 分的知性懷疑。這個專欄就這樣在兩個世代之間來回接拋球,堅持了 3 年,有始有終。

認識一個 18 歲的人,你得從頭學起,你得放空自己。

這本書也從 2007 年第一版,經過 2013 到 2022 年,每一次重新出版都有龍應台撰寫新的序言,就好似與兒子的對話依舊持續進行著。在 2022 年的序言中,龍應台回想起安德烈 19 歲時,對未來感到迷惘,因而向媽媽提出了一個深沉的問題:

媽,你要清楚接受一個事實,就是,你有一個極其平庸的兒子。

我可能會變成一個很普通的人,有很普通的學歷,很普通的職業,不太有錢,也沒有名,一個最平庸的人。

你會失望嗎?

在當時 2005 年的時空背景下,台灣青年失業率高達 10.59%,香港則是 9.7%,巴黎有些區域,青年人有 40% 出了校門找不到工作。安德烈成長在那個焦慮的時代,灰濛濛一片看不清未來,不禁感到自我懷疑,害怕自己會讓父母失望。

若同樣的問題拿到 15 年後的 2022 年,2022 年經歷了 3 年疫情的全球封鎖,以及戰爭的籠罩,台灣 20 到 24 歲青年失業率高達 12.19%,是整體失業率的 3.3 倍,青年自殺已經成為事故傷害之外的最大死因。今天的青年人,看向未來,依舊是一片灰濛濛充滿著不確定性。

但不管成長在哪個時代,龍應台認為孩子最重要的並不是取得多少成就,而是是否快樂。當工作帶給你意義,你就有成就感;當工作帶給你時間,不剝奪你的生活,你就有尊嚴;而成就感和尊嚴,帶給你充分體驗生活的快樂,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龍應台因而寫下一封最廣為流傳的信件 ⟨給河馬刷牙⟩ 作為回應,裡面有一段非常有共感的具體比喻:

假定說,橫在你眼前的選擇是到華爾街做銀行經理,或者到動物園做照顧獅子河馬的管理員,而你是一個喜歡動物研究的人,我就完全不認為銀行經理比較有成就,或者獅子河馬的管理員平庸。

每天為錢的數字起伏而緊張而鬥爭,很可能不如每天給大象洗澡,給河馬刷牙。

「平庸」是建立在與他人比較的基礎上,但我們終究得為自己的人生負責,而不是為了父母,或是其他任何人。用功讀書並不是為了證明自己高人一等,而是讓自己將來能保有選擇的權利,選擇有意義、有時間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謀生。當我們能夠為自己而活,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是否平庸已經沒有意義,尋找安放心靈的地方才是我們最終的歸宿。

雖然龍應台不喜歡兒子抽菸,但兒子已經長大成年,需要學習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給河馬刷牙⟩ 最後收尾在一句有些無奈、但又不得不看開的忠告,不只是兒子在學習,媽媽也在學習尊重孩子自己的人生:

同樣地,抽煙與不抽煙,你也得對自己去解釋吧。

另一段令筆者印象深刻的是,龍應台與兩位兒子一起針對不同國家的「文化」做深入的討論。安德烈到香港大學讀書後,覺得香港缺少文化 — 缺少生活的態度與情趣。以前在歐洲,安德烈非常享受在暖暖的秋天午後,和朋友一起在街頭咖啡廳坐下聊天,感受著微風輕撫,沈浸在當下的情調與氛圍。在香港除了缺少了在地的咖啡館(只有連鎖的星巴克或是價位高昂的大飯店)之外,人們永遠都在趕時間,在咖啡廳或酒吧的會面,只是一整天密集行程中的其中一個,時間一到又要趕著前往下一個約會,很少看到他們單純享受著友情相聚,為了聊天而聊天。

龍應台也同意安德烈的觀察,不只有個性與溫度的咖啡館不多,周圍都被匆忙的人環繞,就算找到咖啡館,裡面也是瀰漫著一種時間壓迫感。容許逗留的地方,幾乎都是留給觀光客和過路人,沒有逗留,如何相濡以沫培養社區情感,更遑論文化認同了。但如果將「文化」放寬解釋,香港還是有許多通俗、管理、法治與庶民文化,遠遠超過其他華文城市。是當我們對「文化」做狹義解釋 — 指一切跟人文思想有關的深層活動,香港的匱乏才顯著起來。

文化來自逗留 — 「逗」才有思想的刺激、靈感的挑逗、能量的爆發;「留」才有沈澱、累積、醞釀、培養。

弟弟飛力普喜歡香港勝於德國,在香港生活了 2 年,他認為香港是一個 24 小時有生命的城市,他描述在香港的週末,放了學十來個好友會先去鬧哄哄的點心店,雖然很店裡很吵,講話都要用吼的,但是跟朋友聊天非常的愉快;吃完點心後,就一起去逛街;再晚一點,就找一家酒吧闖進去。在德國生活了 14 年,不管到咖啡廳或是酒吧都是安安靜靜的,而且下午餐廳不開火,凌晨街上更無營業的店家,了無生氣。但是飛力普也很誠實地表達了他唯一不喜歡香港的地方,在於社會非常的分化、勢利且階級分明,國際學校裡全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孩。相對來說德國就比較沒有階級意識,不同階級的人都能混在一起。


這本書如實地記錄了不同世代之間的對話與思辨,嘗試理解彼此但又不輕易妥協,非常精彩。很多時候安德烈甚至會直接嘲弄媽媽,令人好氣又好笑;龍應台也會在理解兒子的想法後,從自己的生命經歷中,提供不同的觀點與視角給兒子參考,但是不會逼迫他去接受。過程中如此刀劍相向,最後卻能柔軟收鞘,我想,必定是基於深深的愛,才能有如此真誠包容的溝通。

成長在不同時代的人,會有很不一樣的生活經驗,對生命因而會有很不同的體悟。上下世代的觀點與態度,是怎麼樣也無法投影在彼此身上的,更重要的是互相傾聽與了解。相比於洛克斐勒由父母單方向留給兒女們的家訓,龍應台與安德烈對話式的交流,我認為對孩子人格塑形上會產生更深遠的影響,父母也同時在學習如何尊重孩子這個不屬於任何人的生命個體;更珍貴的是,它為家人之間創造出專屬的親密回憶,並且學會表達對家人的愛,學會感受家人付出的愛。

最後一封信是安德烈分享一位知名的音樂製作人,與巴布.狄倫(Bob Dylan)和狄倫媽媽共進晚餐的一段軼事,孩子在父母眼中,永遠都是心裡面那個最純真的孩子:

跟狄倫和他媽坐在一起,我嚇一跳:詩人變成一個小乖。

「你沒在吃,小巴比。」他媽說。
『拜託,媽,你讓我很尷尬。』
「我看你午飯就沒吃,你瘦得皮包骨了。」
『我在吃啊,媽,我在吃。』
「你還沒謝謝製作人請我們吃晚餐。」
『謝謝。』
「嘴裡有東西怎麼講話,他根本聽不懂你說什麼。」
『他聽懂啦,』狄倫有點帶刺地回答。
「別不乖,小巴比。」

延伸閱讀

  • ⟪大武山下⟫(2020)by 龍應台
    • 因為 ⟪親愛的安德烈⟫ 才接觸到龍應台的作品,前陣子在信義誠品的曬書市集偶然挖到這本她的首部長篇小說,聽朋友說這本蠻好看的,之後再來安排時間閱讀。
  • ⟪人生四書⟫ by 龍應台
    • 人生四書包含四部龍應台的作品:《孩子你慢慢來》《親愛的安德烈》、《目送》、《天長地久》,主題都圍繞在父母與子女間的跨世代理解。
  • ⟪偉大的好所在(The Great Good Place)⟫(1989)by Ray Oldenburg(筆記連結
    • ⟪親愛的安德烈⟫ 裡對香港與德國文化的比較,讓我想起這本書,每個人有自己的喜好,是不是其實第三場所是個見仁見智的概念。有些人喜歡安靜聊天的地方,有些人喜歡嘈雜同樂的場所,若當地的人普遍趨向某種類型,譬如安靜的第三場所,那少數喜歡嘈雜環境的人,是不是就會覺得這裡缺乏他們想要的文化,並且感受到第三場所的匱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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