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愛上
接觸附中犬之前,我從未喜歡狗。
來自貧困的農家,童年時代連玩具都不曾擁有, 哪可能養貓、狗來當寵物?且自小我就討厭貓狗。貓是偷吃魚的壞蛋。平日飯桌上只有白蘿蔔乾、醃瓜配白米飯(有些人家吃地瓜籤稀飯),難得吃一次魚,虱目魚或白帶魚,饞嘴的貓卻趁人不留神時跳上餐桌叨走那魚,我拼命追趕牠,定要把骨肉不整的魚從牠齒牙間搶下來。想到貓,就讓我恨得牙癢癢的,我怎會喜歡牠呢?
狗是可怕與可憐的動物。記得小時候,外公家養一隻看門用的狗,那堅硬冰冷的鐵鍊項圈深深嵌入牠的頸子,切割牠的肉,我請外公幫牠解開項圈,外公並不理會。那肉鮮紅的色澤,牠可憐的模樣,至今仍令我無法忘懷。此外,想到狗,就想到牠的利牙會咬人,那是很可怕的,雖然從未被咬過。小學放學回家遇到流浪狗,總怕牠們咬我。媽媽教我一招:不要跑,跑,牠會追我,我又跑不過牠,必然凶多吉少。蹲下來拿地上的石頭,轉頭看著牠們,眼睛對著牠們的眼睛,故作鎮定,作丟擲狀,把牠們嚇跑。我都那麼做。其實我是嚇死了。
出生年代、家庭環境與我相近的外子喜歡種植物,蔬菜、果樹或花草樹木都好,他從撫觸土壤的柔軟感覺與植物花開花落的歷程中,感受到寧靜的生命的喜悅。他不喜歡動物。
起初我對這些附中狗狗們並無甚麼感情。
看到附中學生們拿著針筒餵食那仍需餵奶的狗寶寶們,我只是旁觀,毫無參與的興致;看到狗寶寶們笨拙地在紙箱內外爬行玩耍,不能否認牠們看起來滿可愛的。但我告訴自己:所有動物在幼小時都可愛,如小鴨、小雞、小鵝等,毛茸茸,圓嘟嘟的,走起路來歪歪倒倒,多麼惹人憐愛啊。小狗當然也如此。不過,我還是沒有伸手去碰觸牠們。
只因為學生寒假要去參加寒訓或回家,我只得去照顧,餵食、遛狗。牠們看到我,就跳起來親親我,張開大嘴巴嘻笑,巴望我永遠陪伴著牠們。牠們根本不可怕。我想我是不知不覺地喜歡上牠們。以至於在辦公室偶而聽到牠們吠叫,會推開桌上公文,趕緊去瞧個究竟;或者偷個閒,走去探望牠們,給牠們一份意外的驚喜。
我的一對兒女從小就喜歡動物。我兒還在學步時,無論何往,看到狗狗就被黏住了,不願意離開。他們一直想養狗,我們總告訴他們:「我們住在大樓公寓,沒有院子,室內坪數又小,怎能養狗呢?」一次,我兒念小學或國中時,進家門就興奮地告訴我:「有一隻狗一直跟隨我,已經走到我們家樓下了。牠看起來好可愛喔,我們來養牠好不好?」我們下樓去看,牠已離去。
女兒常陪我去地塹遛狗,她喜歡狗,狗狗們熱烈地愛她。我兒當時住外面,我遛魁魁時,在建國南路市立圖書館旁與他不期而遇,他拉著腳踏車開心地跟魁魁打招呼,魁魁卻想要衝過去,不知牠想做甚麼。因隔著腳踏車,牠沒有達成目的。魁魁入住,我兒對牠來說是陌生人。每當我兒回家,魁魁就大叫,甚至會滲出幾滴尿,可想見牠既緊張又害怕,但牠沒有咬我兒;我兒也不因魁魁吠叫而驚怕,他與家人聊天,一起吃飯,做自己的事,或去抱魁魁玩。魁魁似乎不習慣被緊緊地摟抱,卻也沒有表示不喜歡。
以我兒和魁魁建立關係的模式,我以為魁魁到尼爾森,應能跟來自印度的租客Raniel 彼此接納。第一周,魁魁與我和Ranel去散步,相處愉快,不幸地那夜Raniel突然站起來,被魁魁輕咬了。此後Ranel與牠保持距離,隔絕彼此,維持警戒,長達六個月,無法改善關係。其中的關鍵或許是我兒對魁魁懷著滿溢的愛,魁魁知道我兒是家人;Ranel是外人,且對魁魁深懷恐懼。
超越本心
居於某些原因,狗狗必須離開地塹。當時台北動物收容所的動物,在限定時間之內,若無人領養,被安樂死是唯一的結局。不忍牠們被安樂死或流浪,我們各自領養一隻狗。我領養魁魁。外子只是風聞附中犬,從無接觸的興趣,自也毫無感情,只因我要領養,他無法拒絕,但心理並不願意。
大樓公寓沒有庭院,屋子只有三房,空間也很小,魁魁到底要住哪兒?外子認為陽台較妥適。人與狗各有領域,保持距離,互不干涉。於是他在陽台為魁魁預備居所。費了很大的力氣,把原來放在陽台的洗衣機搬進廚房,在陽台地上設計固定的飯碗與水盆。
雖然他花費許多時間與心力,替魁魁預備地方;但魁魁進家門剎那,他卻頭也不回地對牠吼出心聲:「你這隻臭狗! 不要進我家門!」
我趕緊把受驚嚇的魁魁帶到陽台,安撫牠。外子沒有去看魁魁一眼。
魁魁入住的第二天是周日。大家穿戴整齊預備去教會禮拜時,突然聽到外子銳聲尖叫:「魁魁咬我!」
我衝去看,只見他的眼角鬢邊鮮血流淌著。我驚問:「發生甚麼事了?」他說:「 我吃香蕉時,想到魁魁可能也愛吃,就拿香蕉去陽台給魁魁吃。可是魁魁不吃。所以我蹲下來,準備把香蕉拿走, 牠就咬我。」他說得很無辜。魁魁也把一張小臉縮成一團,非常恐懼,牠知道牠闖禍了。
我說:「魁魁真糟糕,怎麼咬人呢?我來幫你止血、擦藥後,你去醫院急診,打一劑預防破傷風。」
不過,我心裡其實想的是「你不是不歡迎、不喜歡魁魁嗎?怎麼又不告而去看牠?又給牠你最喜歡吃的香蕉?為什麼未經魁魁同意又把給牠的香蕉拿走 ?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很矛盾且危險啊!」
我不知道魁魁為何咬他? 我不能完全了解牠。
我設想魁魁告別地塹老家與兄弟們,剛剛來到一個新家,鮮明地感受自己沒有被歡迎和接納,驚惶不安地度過孤單的第一夜。 一早又看到這個不喜歡自己的人來送甚麼鬼香蕉,那是自己從未吃過的, 簡直莫名其妙。
狗為什麼咬人?攻擊是為了防衛?防衛是因為恐懼?牠們看見令自己恐懼的人事物?
告別地塹那夜,牠們三隻狗都咬了人,輕咬。我推測牠們很恐懼,牠們從未看見這麼多人擠在牠們的家,前前後後曾經照顧牠們的學生與家長都來了,師長還在那兒發表惜別感恩演講。牠們可能感覺到甚麼不幸的事要發生了。
在入住的第二天,魁魁咬了外子。本來就不歡迎牠的外子更有理由不接受牠了。大禍臨頭了。我家有四人,若用投票,一對三,我們大勝。但會不會弄到得面對「要老公?還是要狗狗」的抉擇?
當天教會禮拜的過程中,我擔憂著不知外子今天回家後,會如何激烈地反對領養魁魁。
接納之難
高大健美,英勇剛直的猛哥兩度領養失敗,都因為牠咬了主人。
附中學生小臻的母親不僅帶著念小學的兒子來關心狗狗,還說服父母領養猛哥。不過後來猛哥還是被送回地塹了。小臻說:「外公、外婆很喜歡猛哥,可是猛哥在外婆給牠食物時咬了外婆。他們因此不敢讓猛哥繼續待在家裡。」這樣的悲劇又再度發生。猛哥被同事帶走後,送到動物中途之家,被轉介給人家領養,又因咬了人被退回。
被咬的感覺不只是痛,還包含心靈的恐懼與不信任吧。認定這隻狗不愛自己,否則怎會咬自己呢?他們可能不知狗因為緊張害怕而咬人。人犬之間,存在的是對彼此的恐懼與懷疑。
一隻狗要融入一個家庭不容易,家人要接納一隻狗也不簡單。尤其當狗已是成犬。
附中犬起初有五隻,黃色的狗寶寶,被一位好心的地理老師領養。想必是圓滿成功的。
成犬已經定型,牠們認為地塹是自己的家,兄弟是生活中的伴侶,牠們不願意被分開,不願意被迫移居新家,牠們恐懼害怕。
二歲的果凍被教務處同事公婆領養,同事說:「果凍乖巧可愛,公婆很喜歡牠。他們以為果凍已經習慣新家,也希望給果凍更多自由,可是當他們解開果凍的繩索,此時院子的木門也開著,果凍就奪門逃走,不知去向。」得知這消息,我與學生還到他住家天母附近去協尋,未果。天母與附中相去太遠,可憐的果凍找不到回家的路。
外子參加上午的禮拜後,下午又參加另一場在二二八公園的戶外禮拜。他的臉上貼了膠布,應該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不知今天有多少人關注且提出他們的意見呢。
再度看到外子,他的神情相當平靜。他說:「教會的美枝姊知道我的情形,告訴我狗咬我,因為我搶走牠的食物。我給魁魁香蕉,香蕉就是魁魁的,我又拿走牠的香蕉,所以牠採取行動了。這不是魁魁的錯。且牠沒有用力咬我,只是輕輕地警告我。」像神蹟般他自己解釋一番且釋懷了,絲毫沒有提及把魁魁送走一事。我心想他多麼與眾不同,多麼寬大仁慈啊。
以愛抗壓
其他家人反對,可能也是相當大的壓力。
公婆並未與我們同住。但每一次打電話來,或每一次外子回鄉探望父母,都強烈建議外子不要領養狗。已領養十年,公公仍鍥而不捨地勸告,還提出醫生看法,說明人與狗同住影響人體健康。我想外子承受來自父母的壓力,非我所能全然了解。
他都跟父母說:「兩個孩子都喜歡狗啊!」雖然這是事實,但他不敢承認自己喜歡呢。
魁魁住陽台沒多久,就住進屋內與人同居了。記得那是颱風天,風在台北城的天空呼嘯著,夾帶方向錯亂的陣陣豪雨,或許雨絲也飄進陽台。我們惦記著魁魁,但沒有人開口。外子忍不住說:「風雨這麼大,魁魁應該很害怕,不如請牠進屋內好了!」颱風過後,魁魁再也沒有回到陽台了。
然後,魁魁爬上沙發,那曾是我累了就躺下來歇息的沙發。我請魁魁讓位,不要占用本人的寶座。外子卻說:「算了就讓魁魁睡那兒吧。反正我們也很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然後魁魁把所有沙發都佔領了。去幫牠整平大毛巾,定期換洗大毛巾的都是外子了。
家人不免有意見不合鬥嘴時候,但是魁魁跟外子相處融洽至極。他常讚美魁魁愛乾淨,散步時,看到路上有骯髒的東西,會跳過或小心地繞過;魁魁很節儉,吃過飯後連碗盤都舔得乾乾淨淨地。大概跟他是一樣屬於「龜毛一國」的。外子跟我們說話,不一定輕聲細語;他跟魁魁講話,簡直甜言蜜語,連女兒都要吃醋了。
來到尼爾森,外子大展鴻圖,建了兩個新菜園,又在院子能種菜處到處種菜,使得後院草地變成曲折小徑,然而魁魁到後院,居然能繞著蜿蜒小路奔跑,從未跳進菜園。更誇張的是,外子在Deck旁種許多萵苣,一次我登山回家,魁魁發瘋似的興奮歡快,繞著DecK狂奔,奔到萵苣前,牠縱身一躍,跳過萵苣,落在檸檬樹下土堆,留下清晰的腳印,萵苣竟毫髮無傷。魁魁情緒如此高昂,居然能冷靜地研判輕重,明快地決定如何處置,憑自己輕靈的身手跳兩公尺之遠,保住外子心愛的萵苣。實在了得。我看了不禁大笑。外子說:「看到檸檬樹下魁魁腳印,我還詫異發生甚麼事呢。」
近日,遛魁魁時順便去Oakland買鮮奶時,一位女士與我閒聊,談到她喜歡狗,她的父母一直都養狗,兄弟姊妹們也養狗,可嘆的是她的先生不喜歡狗,她不能養狗。此時外子買好牛奶走向我,她對我說:「You have a dog and a husband. You have got everything.」我回道:「Absolutely!」但我心裡想說的是「I am going to miss them because I am going back to Taiwan for voting just several days la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