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功課〔第三課〕成就別人

老萬

在我兒子唸小學的時候，因為某種機緣，我進入了學校的家長委員會，認識了另一名家長委員，姑且稱他為「老萬」。

老萬個性耿直、有能力、肯做事、人脈廣，做人也算大氣，我對他頗有好感。老萬曾經為某個政治人物服務過，或許因為這一點的經歷與背景，使他對從政有興趣。隔年，他出來競選里長，一舉擊敗當時尋求連任的老里長。

成為新里長的老萬很忙，新冠肺炎〔Covid-19〕疫情期間，他組織清潔志工隊，協助各個社區進行清潔消毒的工作。還有，他還抽空去唸了碩士專班。他曾經說過他對當里長沒多大興趣，我也相信里長一職只是他更上一層樓的跳板。

兩年後，我離開家長委員會，從此和老萬沒有再碰過面，私下也沒有任何聯繫。時間來到2022年，有一天，我忽然接到老萬傳來的訊息，他說他要出來競選議員，希望我支持他。

當下，我心頭冒出了種種的疑慮、不安，以及難以解釋的矛盾的感受。我不知道該怎麼回覆他？

當然，我可以選擇已讀不回，我也可以選擇虛假承諾，但我不想這麼做。我也知道如果我做出了承諾 ，到時候卻沒有把票投給他，他也不會知道，不過，當下的我不想這麼做。

或許不到30秒鐘的時間，我就回了他一句話：「好，我支持你，投你一票！」

雖然我做了承諾，但我心頭的疑慮、不安，與矛盾的感受並沒有消除，它們像一道陰影跟著我，也困擾著我。

疑慮與矛盾

不久，街頭開始出現競選廣告。每天早上帶孩子去上學的路上，就會在建築物的外牆上看到老萬巨大的競選布幕，布幕上有競選口號，還有他高大挺拔、陽光正向、堅定自信的彩色人像，然後，那些疑慮、不安，與矛盾的感受，就會悄悄浮上心頭。

一開始，我也搞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

不過，就像三折肱而成良醫，有些事情經歷多了，就知道是這麼一回事了。就是這些反反覆覆出現的疑慮、不安，與矛盾的感受，我才有機會逐漸釐清其中的原因，也讓我更加了解我自己。

無間道

在《無間道》這部經典的香港電影裡面，演員梁朝偉先生飾演了一名混進黑道幫派當臥底的警察。有一天，他隔街望見了由歌手蕭亞軒小姐扮演的前女友，他刻意迎了上去，假裝不期而遇。在短暫的問候與寒暄後，蕭亞軒遲疑地問了一句話：

你，還混黑社會？

梁朝偉一時語塞，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他不能告訴她他其實是一名臥底的警察。在他人異樣的眼光中，他必須吞下自己的苦。

在另一幕場景中，梁朝偉在心理醫生——由演員陳慧琳小姐所扮演——的診療間裡的診療椅上醒了過來。他睡得非常舒服，感到意猶未盡。顯然，梁朝偉對這個心理醫師有好感，在簡短的對話後，陳慧琳開始低頭寫報告，梁朝偉卻向她透露了秘密。他說：

其實我是警察！

有那麼一瞬間，陳慧琳看著他的神情變得認真而凝重——或許，在那一瞬間，她相信他真的是一名警察——但隨即她把它視為一句玩笑話，畢竟這可以避免尷尬。於是，她露出迷人的微笑，用溫柔但開玩笑的語氣輕輕地回答：「我也是！」

最後，梁朝偉帶著一抹自嘲的笑容離開了診療間。

在他的笑容裡面，或許藏著一點點被誤解的落寞與無奈，或許藏著一點點對境況的鄙視與對抗，或許藏著更多的是一種「此生已如此、萬般無所謂」的了然或灑脫——他知道，沒有人會相信他是一名警察。

偏見與懷疑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判斷系統，它往往也會帶來屬於它自己的偏見與懷疑——我也有，尤其是針對政治人物和黑道份子的時候。

我曾經跟朋友開玩笑地說：我相信人性，直到他變成政治人物。

在這句玩笑話的背後，是沉重的情感負荷，也是複雜的價值判斷，更是對政治現象上諸多不堪的無奈反映。

放眼當今社會，當政治人物紛紛涉及洗學歷、詐領助理費、以公謀私、貪汙收賄、挪用公款、貪贓往法等等醜聞，當太多的政治人物「不老實」的時候，我很難不把政治人物和「不老實」畫上等號。這種情形，就好像一個人混進了黑社會，人們自然而然地會把他和「必非善類」或「壞人」畫上等號一樣。

當然，政治和黑道不同，我也相信有些政治人物確實善良正直，不過，我的那種聯想與歸類，幾乎成了下意識的自動反應——因此，當老萬要選議員的時候，我開始自動地為他貼上了一個「不老實」的標籤，我開始懷疑他——我必須承認，這中間或許也包含了偏見。

就是這種偏見，給我帶來了懷疑和困擾。

兩種形象

更確切地說，我對老萬抱持著兩種形象：

1.  是他當家長委員時的形象，那時的老萬在我心中是個耿直、有能力、肯做事的人，這是一種「好形象」。他當里長時，基本上還是這種形象。

2.  當他要競選議員的時候，我帶著我自己的價值判斷系統，自動地給他貼上一種「不老實」的政治形象，這是老萬在我心中的「壞形象」。

當這兩種形象同時在我心裡起了作用，並進行同時拉扯的時候，那些疑慮、不安，與矛盾的感受就自然地出現——事情就是這麼發生的。

過不去的坎

在選舉前的三個禮拜左右，我總算釐清了自己矛盾的想法，也認清了自己的偏見。不過，要不要去投票，或是真的要把票投給老萬嗎，卻像某種小小的難題困擾著我——那兩種形象的拉扯，在我心裡形成了一個我跨不過去的坎。

日子一天天的往前走，離大選越來越近，這個坎兒也逐漸迫在眉解，我卻遲遲找不到解決之道，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間想起了好久好久以前看到的一篇報導……。

李國修與李安

十幾年前，有一篇新聞報導，內容講述台灣的演員與劇場導演李國修先生，在家裡觀看當年2005年的奧斯卡金像獎頒獎典禮，當最佳導演的得獎人——李安先生——的名字被揭曉的那一刻，李國修先生感動到無法自己。他流下了眼淚。

又不是自己得獎，他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報導中說，李國修先生和李安先生是舊識，兩人認識非常多年了，他非常清楚李安先生的認真、善良，以及他的才華；他也知道李安先生曾經不得志，有過失業在家長達6年之久的經歷，期間，甚至一度要放棄自己的電影夢。

一個人空有一身才華，卻無處施展，是非常、非常、非常遺憾的。

李國修先生，不希望他的好朋友深陷那種人生的遺憾。因此，在2005年的那一天，當李安先生憑藉著他的電影《斷背山》拿下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導演獎的時刻，李國修先生為此流下感動的淚水。

人間功課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我一直忘不了李國修先生和李安先生的故事？

事實上，這十幾年來，這個故事總會在我生命中的某一個片刻冒了出來，使我重溫一遍，終至難以忘懷。今天，我或許知道原因了，它一直在教我一門功課，而我直到現在才領悟到，這門功課叫做：衷心渴望你的朋友成功！

就像李國修先生對待李安先生的態度，那不僅僅是朋友之誼，更是一種胸懷——你渴望你的朋友成功、綻放光彩，你願意為他的成功流下淚水。

祝願朋友成功

這一、二十年來，政治醜聞對我來說就像八卦新聞一樣，幾乎完全沒有興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政治冷感，或者只是單純的厭倦，不過，每逢大小選舉我都像個局外人一般冷感——別人在演戲，而我連看一眼都沒有興趣，更別說出來投票了。

不過，在老萬這件事情上，李國修和李安先生的故事改變了我。

大選前幾天，早上，我照慣例帶小孩到學校上課，再一次在路口看見老萬的競選大布幕，這一次，那些曾經困擾我的疑慮、不安、矛盾的感受，已大半消失不見，只留下一點點的餘聲。它們不再困擾我了。那個早上，我在心裡對老萬說：「我投你一票，請不要辜負選民的期待！」

我需要克服自己的偏見，我需要學習相信人性，我希望一個好人能成功。

成就別人

這門人間功課——渴望你的朋友成功——意味著，你願意成就別人。

這個領悟，還有老萬的事件，給我上了一堂課，讓我開始檢視自己的人生態度，我開始去思考：在我生命的小小角落裡，我應該活成甚麼模樣，才能真正地幫助別人、成就別人？

事實上，我沒有答案，我也充滿了迷惑，其中一個很大的因素，或許就是我太過平庸，也太過以自我為中心了，以至於在思考的時候，我的心中只有自己、沒有別人——因此，這門功課，對我來說是一門全新的功課，接下來，會面臨甚麼樣的挑戰或課題，我也無法預想。

我只期望，當我迷失或迷惘的時候，當我不確定該怎麼做的時候，會有那麼一句話、一個故事、一個啟示或洞見，就這麼躍上心頭，再一次提醒我、引導我......。

願以此篇文章自勉！

致謝

僅以此篇文章，向李國修先生，致上敬意。您期望朋友成功的胸懷，深深感動了我、啟發了我。祝願人類偉大的情誼永恆不滅。

也僅以此篇文章，向電影《無間道》的導演和演員，致上敬意。你們為世界帶來了出色的作品。衷心感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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