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3/31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我有一個女子故事】致我生命中的勇敢|母親與養母,放下才是和解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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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有記憶以來,母親就是一個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可以快速翻篇的人。即使青春期的我叛逆又不容世俗,總是衝撞權威又經不起評判,卡在自己的迴圈動彈不得。但母親從沒有放棄與我溝通,在夜深人靜、獨自啜泣的陽台角落,他總在與我爭執後默默伸出手,理性的分析他生氣的原由,教我做人處事,用強而有力的寬容撫平因青春而為賦新辭強說愁的我。

這樣的母親,卻是滿腹傷痕的長大。

母親出生在杳無人煙的三峽山區,子女已然成群的三合院房舍裡,顯然已沒有初來乍到女嬰的床位。算命師的一席話恰巧乘了這對夫妻的意,「剋父剋母」、「留在身邊不適合」,他們順理成章地送走了女嬰。

山腳下的老太太自見到女嬰的第一天起,就歡喜不已。他為女嬰報了戶口,取名阿梓,女嬰終於在誕生在這個世界上良久之後,有了歸屬。還沒有孫子的老太太,在大女兒經歷一天工作的疲憊返家之時,將阿梓送到大女兒的懷裡。大女兒瞅了瞅懷裡嚎啕大哭的女嬰,面對老太太擅自將女嬰帶回,大女兒即使心裡有再多不滿,也只能順從。而這個決定,將深深羈絆著他們,長長的一生。

阿梓就像童話裡的萵苣公主一樣,只是他沒有遇到對他疼愛有加的養父母,他成為外婆遲遲結不了婚的原因,一個未婚的女子帶著一個孩子在身邊,還有誰敢靠近呢?在美軍俱樂部上班的外婆,看著身旁的朋友一個個跟著美國軍官比翼雙飛,他不由得埋怨起還在襁褓中的阿梓。年輕時可以享受的風花雪月,都因為阿梓的到來讓青春提早結束,那些他好不容易敢做的夢,瞬間都化為泡沫。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阿梓也慢慢長大,到了上小學的年紀,外婆終於和退役的老兵墜入了愛河,即使相差了十多歲,但外公的沉穩與成熟,還是讓外婆終於有個心安的避風港。外婆結婚之時,回顧過往十多年因為阿梓而蹉跎的歲月,不免仍耿耿於懷,老太太在他的青春年華所下的緊箍咒,他竟也想盡方法框住了阿梓。

阿梓想念高中,外婆卻希望他早點就業、轉錢養家。老師看著平常孜孜不倦的阿梓,借了他一筆錢,讓他在錯過公立考試之後,還可以放心地念私立女中。阿梓並沒有讓那些曾幫助過他的長輩們失望,順利完成高中學業並考取了大學,因為學費的關係,他選擇了夜間部的科系就讀,一邊工作一邊唸書的完成了學業。

在論及婚嫁、準備訂婚的晚上,外婆來到阿梓的床前,他央求阿梓不要結婚,繼續照顧家裡。面對這個養育他二十多年的母親的要求,阿梓卻步了,於是就這麼錯失了一段好姻緣。

故事說到這裡,我總是問阿梓,為什麼甘願把自己擺在後面,為什麼甘願犧牲?阿梓總是無奈地跟我說,那是沒辦法的事!「外婆是養我長大的人,即使他對我再不好,他終究是我的母親。」比起我和母親的問題,他和自己的養母之間,彷彿有一條看不見的隱形線,時不時拉緊又鬆手,一直牽絆著。

而外公的過世就像一顆深水炸彈,在我們平靜的生活中放了無情的一場大火。為生活所苦的阿姨們不擇手段的爭取家產,在家族會議時,我看著外婆倚著牆角暗暗啜泣的樣子不免心揪成一團。看那兩行河流流過他崎嶇的臉頰,我的淚不自覺潤濕了眼眶。這一生裡,外婆為了維持家計,年紀小就出門工作。在愛情裡他沒得與情郎廝守,慶幸年長的外公與他相處和樂,然而在遲暮之際,女兒們卻為了他所剩不多的積蓄劍拔奴張,日子終究是到不了頭。

阿梓呢?面對不明事理的兩個阿姨他依然忍氣吞聲。看著老淚縱橫的外婆,除了安慰和陪伴也是愛莫能助。外婆的記憶力一天天消退了,外公的離去加速減退他的記憶力,買一塊豆腐去趟市場來來回回了三趟,因為忘了到底買了沒有。他就像被關住的鳥,在房子裡呼吸不到外頭的空氣。

除夕夜,阿梓一早就去探望外婆。外婆已有好一段時間足不出戶,整間房子充滿著腐敗的氣味,床鋪底下發霉的早餐和散落一地的玩具,只剩下外婆呆呆地倚著床沿,看到阿梓的到來,只淡淡地說一句「妳怎麼來了?」。房間成為一座牢籠,外婆連今天是星期幾都渾然不知。

當他知道是除夕夜時,嚷著要阿梓帶走桌上的糖,阿梓趕著買菜說不用就離開了。

當公車緩緩進站,阿梓卻聽到外婆從轉角跑出來叫喚的聲音。

「你的糖...你的糖...」外婆一手牽著小表妹,步履蹣跚地跑出巷口,一手拿著那包糖,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喊著。阿梓後來回想,對我說,車門關起的那一霎那,兩行淚潸然流下,接著是一陣擔心,她害怕外婆出門著急忘了帶鑰匙。

後來,外婆逐漸喪失了一切能力。在他生病以後,他的記憶停在三十歲。是青春正好的年紀,那個時候,他還沒結婚,還能時不時上俱樂部跳舞,那是無憂無慮的時節。所有子女之中,外婆只記得阿梓,因為阿梓跟在他身邊的時間最長,也是他最不用掛心的大女兒。

今年春節,依照慣例陪阿梓去養護中心看外婆。阿梓總抱怨大家都有娘家可以回,他也想來看看他的母親。阿梓站在病床邊,望著熟睡的外婆,輕輕搖動外婆的臉頰,呼喚著:「媽,媽,我來看你了,你醒來看看我好不好。不要睡了。」

外婆依然緊閉雙眼,打著呼嚕,不為所動。「我跟佛祖說好了,你如果看到佛祖,要記得跟他走喔。」看著外婆因臥床逐漸萎縮的雙腳,還有怕他亂動拔掉鼻胃管而綁住的雙手,阿梓邊哭邊在外婆的耳邊低語著。外婆曾經將滿腹的委屈與憤怒怪罪給阿梓,阻止他升學和結婚,用各種方法限制阿梓,只為了補償自己心裡的缺失。

「當我真的憂鬱到不行的時候,我沒有辦法對他恨,因為我知道他也有他的苦衷和無奈」阿梓總在探望完外婆以後,語重心長地總結他和養母這一生錯綜複雜的課題。那些看似無法跨過的坎,只要一轉念,都能獲得轉機。這一世雖然沒有機會和解了,但阿梓告訴我,他早已放下,只有自己先放下怨恨與執著,才有可能向前進。

是吧,能繼續過好日子的人,並不會一而再的回首,因為視線在前方,才有繼續走下去的理由。

阿梓是我見過最勇敢、堅韌的女人,也是教會我勇敢和寬恕的,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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