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4/18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冒險的開始

有些時刻、有些事件,對我們具有意義。例如生日,例如父母親的結婚日。這些事情因為我們的存在而被記得,但也隨著人與記憶的逝去被遺忘。就像進入維基百科,輸入不同的年份,世界上發生的「大事」會依照月份迷迷糊糊地被記載下來。不過因為所使用的語言、所在的地區、搜尋的時刻,大事的記載有超過兩百個版本。

就拿1948年五月來說吧。
依據《保一總隊十週年紀念專刊》,民國三十七年二月派出各大隊長「分赴浙江、湖南、廣東各省招考初中畢業以上優秀青年來台訓練。同年五月率領學生返台,進駐北投競馬場編隊集中訓練,以完成警察養成教育。」數十個字的大事記,改變與形塑我老爸十七歲以後的人生。


第一次聽說

1948年,國共內戰正酣,所有的離散與改變幾乎都離不開戰爭。老爸離開家鄉當然逃不脫大時代的背景,但這個故事的敘事主題卻不是逃難。像所有故事一樣,說書人自有立場。我們從小就知道,老爸是來玩的,不是來逃難的。這或許就是我媽,還有一些親戚老鄉形容老爸的「好命」。糊裡糊塗地來到台灣,糊裡糊塗地就此留下。撿拾書本,我第一次認識台灣成為意外的國度,在戰亂中生離死別無法自己的命運。

我們從小就知道我爸是「來玩的」,這大抵是聽姨婆與一些週末到姨婆家打麻將的老鄉們說的。他們說,那是民國37年,一百多個從湘南來的年輕人在阿里山神木前照了照,不多久,就回不去了。

這張相片我有印象,它就在那本有紅色鋪毛封面的老相簿裡,對我來說,那就是時代的證據。儘管相片裡人物小到無法辨認,但神木就是神木,意象清晰具有想像空間—為了到阿里山看神木,老爸不聽話地從有長工的老家溜了出來,跟著我姨婆與一百多人的旅遊團到台灣玩耍。

老爸來台灣的故事就這樣流傳下來,在轉述的時候,他從來沒有表示過意見,但也不代表他沒有意見。後來我才發現,那張阿里山的相片既不是最早的相片,老爸也不是跟著姨婆出來。事件被改寫,是在我第一次聽這故事的五十年後。

「話啊!不能亂說。」他說。

那是在2021年12月,疫情加上寒冷的下午,我跟老爸把老相片從七樓搬下來。我有點兒著急,但因為還沒有準備好,只能請爸先翻翻相片時,他說的。其實,他沒想要整理相片,就像他覺得人生沒什麼好整理一樣。

「那些大將軍留下一華宅的相片,還不是就被他孩子說全部丟了。」但我就是有點刻意地等等看,翻到最後一頁,他指著一張相片,想了一下,說了名字,停了一下,又說了名字。

「我祖父說啊!你找人家去(台灣),到時候只有你回來,人家沒有回來,怎麼跟人家交代呢?」也許這就是我老爸從一直悲悼(背到)今日的包袱。
「李永芳,他們家就在馬路那頭。」
「話啊!不能亂說。」他說。

這個一起從家鄉來到台灣的夥伴,剛來沒幾年就被火車撞死了。也許這是他不想整理的原因,也許是因為社會變遷也宣告人世的無常。就像那個曾經是掃墓之地的六張犁,一旦捷運通過,該掃的墓,很久以前就沒法去掃了。

我靜靜找一個勉強的光線翻拍相片。相片其實不多,翻拍的效果不比原先在照相館照的好。很奇怪,我無法拿著相片請老爸說故事,只能找一個空檔,那個空檔是沒有其他人在,是一個我刻意製造出來的不刻意。我擔心的不只是老爸的情緒,也是自己的情緒。這麼久都不過問的事情,怎麼在這時候突然跑來找我?

我問老爸怎麼來台灣的。老爸說:「跟歐陽濟他們啊!」
「歐陽濟?哪個ㄐㄧˋ啊?怎麼寫?」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名字。但不代表老爸第一次說,而是,我第一次聽。


什麼是中國?

老爸說,他一年級到四年級在塔橋村子裡面唸,五年級到鄉裡面去。就像他朗朗上口「我家住在臨武廣宜鄉塔橋村」,他也會念著「我在臨武三合鄉中等學校中心小學唸書」。五年級畢業去考簡易師範,在臨武縣城裡。他說:
「好難考喔!一個鄉考三個。」

中學的時候住校,就住在臨武縣城裡,老爸的祖父從家裡挑米去縣城裡讓人去煮。我覺得奇怪,問「沒有長工挑米嗎?」老爸說:「家裡有稻子可以磨就不錯了,有兩個錢請長工做事,那會挑米?」「為什麼不自己挑米呢?你不是比較年輕?」
老爸回我:「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啦!」

老爸讀的簡易師範就是聯合中學,在臨武縣城裡面,老爸說「在一個廟裡面上課」。
「在學校上什麼課呢?」我問。
「都忘記了。」
「知不知道有國父?知不知道辛亥革命?」
「那時候哪知道什麼辛亥革命?哈哈哈」
「那知不知道你是中國人?」
「哈哈哈。不知道。我在鄉下啊!」

因為有首歌唱到「打倒日本打倒日本救中國」,他以僅知的這一句,得知「我們」與「要被打倒的日本」的差別,認識「我們」所處之地是中國。就像知道天空與大地、收成與農作、好人與壞人。

學校裡沒教嗎?知道自己是哪裡人以區分我們與他們,知道疆域地界藉此建立國族意識不就是歷史課的任務。這些任務,不是老師不在意,就是被老爸玩耍或者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給自動忽略掉了。

1930年出生的老爸,在我們學到的「抗日戰爭」的1937-1945年成長。據說,這場戰爭沒有波及他鄉下的家園,但抗戰歌曲幫他補足沒有在課堂裡學到的存在,一句就夠。

但我也好奇,要怎麼描述那時候的中國呢?我小時候的歷史課有教,國父孫中山先生經過十次革命失敗,第十一次辛亥革命打倒滿清建立民國在1911年。然後呢?中華民國或者中國的國族想像與認同如何從帝制轉成民主?這個我在歷史課上沒學過。雖然考試考得不錯,但「什麼是中國」卻在老爸說他當初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中國人的時刻,第一次躍上我心頭。

早在1936年四月,茅盾以上海文學社的名義在《大公報》向全國徵文,以1936年五月21日為主题,敘述這一天身邊所發生的事情,以「發現一天之内的中國的全般現實面目,彰顯這一天之内的中國全貌」。來稿三千多篇,字數六百多萬,精選後以490篇80萬字出版《中國的一日》,建構那個年代的國族想像。

這三千多篇稿子,我猜測應該沒有來自我爸的「鄉下」塔橋村,但應該是上有政策的緣故,我爸雖說他唸書時這不知那不識,卻知道有個蔣主席,而林森的相片就掛在教室裡。

啊!為什麼是林森?老爸說:「我也不知道。」

打開維基百科。中華民國自1912年開國以來的國家元首,包括臨時政府體制(1912-1913)下之臨時大總統,有孫中山與袁世凱;北洋政府體制(1913-1924)下的三任大總統,從選舉、繼任、代理、復任到攝行,十數個人名替換更迭;國民政府體制(1925-1948)下的國民政府主席。國民政府的時間長達23年,含括抗日戰爭與我爸在家鄉的年少時光。

國民政府的主席就是中華民國的國家元首,從汪精衛、譚延闓、蔣中正到林森又到蔣中正。從1932到1943年間,儘管林森擔任國民政府主席只是名義上的虛位元首,但歷史的因緣際會,他的肖像掛在我老爸的教室裡,不知所以地記得並且穿越時空把他帶到21世紀。


說土話的青少年

「簡易師範很難考啊!國文、地理、歷史、公民、數學…... 」
老爸到縣城裡的聯合中學唸書了。

在老爸的描述裡,聯合中學的校長不是讀書人,「大字不識幾個」。「常常說,今天某某某要來演講,我們哪知道什麼叫演講!」於是老師上場說話了:「你們到中學了還不會說普通話,講土話,這怎麼可以?」

這群講著土話考進簡易師範的青少年,身處的位置是明朝嘉靖年間創辦的「雙溪書院」,是臨武縣第一中學的前身。1944年三月,我爸14歲,縣立初級中學附設簡易師範班成立,學制四年。1946年二月,我爸16歲,縣立簡易師範學校創辦,連同之前的師範班成為有三個班的學校。我不知道老爸是什麼時候在這裡唸書,但從學校的大事記裡得知:1947年七月,因「國民黨縣政府」拖欠工資,聯合中學聯合簡易師範師生進行罷課。1948年二月,「為了革命鬥爭的需要,我黨(共產黨)指派地下工作者以教學為掩護,積極開展革命工作,並發展地下武裝。」

雙溪書院是老爸形容「在一個廟裡面上課」的所在地。在那裡,人來人往,勢力折衝,不會說普通話的少年不知道什麼叫演講,不知世事變化的少年,不想上課。但老爸還是有點兒感嘆,「鄉裡面『學識好』的學生啊!還是可以用普通話演講。」

儘管如此,說起「土話」老爸還是有點兒得意:「我們那個土話,臨武有臨武的土話,宜章有宜章的土話。像宜章有三種土話,我們都能聽得懂。」

我覺得奇怪,怎麼會管自己說的話叫「土話」呢?是因為住在鄉下所以就叫土話嗎?老爸講的不是湖南話嗎?後來我查到還真的有「湘南土話」。這種話不同於流行於湖南大部分地區的湘語,而是湘南獨特的方言,其歸屬語系至今還沒有定論。據說,現在仍有一千一百萬人口使用湘南土話溝通。1990年代被發現的「女書」,是湘南土話的文字形式。

拼湊老爸的三言兩語,我試著看見那個不愛讀書的我老爸,他上課不專心,跑來跑去都不記得在上什麼課,他究竟做什麼呢?據說種田沒有種過,放牛有放過。這時候,歐陽濟就上場了。


就是要到台灣

臨武縣的東邊是宜章縣,塔橋村位於臨武東南的邊界上,距離宜章的鷓鴣坪村很近,這裡是老爸的媽媽家,也是姨媽家。姨媽的先生是老爸的姨丈也就是我姨公,人家稱他「程先生」。

抗日戰爭結束後,程先生回到老家在宜章縣政府的總務科當科長,老爸不想去聯合中學念書,就跑去「說得好聽是當書記,但就是個傳令兵」,跟程先生一起住在縣政府好大的房子裡。後來他聽說,歐陽濟要帶一百多個人去台灣,「一百多個人啊,他們家自己找一找就二十幾個了」。

歐陽濟跟程先生有些交情,除了都是宜章人,他們在抗日戰爭時也有同袍之誼,是見過世面的人物。但到台灣這件事情,我爸說,我姨公沒跟他提起過,等他不知道從哪裡知道時,人家已經要出發了。

2023年在我妹的鏡頭前,我爸用李永芳的口氣問他自己:「這件事你有意思嗎?」我爸回答李永芳:「你有意思我就有意思。」

於是,這兩個年輕人打包了幾件衣服就要趕去找人。我問老爸:「你們兩個人家住得很近嗎?」爸爸看著窗外,用眼神指著說:
「他們家就在馬路那頭。」

老爸之前應該已經見過歐陽濟,介紹自己是「程先生的甥兒」但被回絕了,因為年紀只有十七。後來,老爸說他拉著姨公「快走快走」硬是趕上歐陽濟的隊伍。歐陽濟又問:「成親了嗎?」「沒有。但有個童養媳。」「同房了嗎?」「沒有。」「沒有就好,那就走吧!」

老爸知道,要是晚個半小時,景況就完全不一樣了。但是他不知道,這一走就是好幾十年。到台灣做什麼,家裡沒有人知道。我猜,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去當軍夫,是要去打「日本鬼子」還是幹什麼,對他的家人與他自己,都是一團迷霧。

我問老爸,台灣在哪裡你知道嗎?
搖頭,「不知道」。
孫中山呢?搖頭,「不知道」。
「那如果有人要去四川,你也會想去嗎?」
「我哪知道啊!就是知道有人要到台灣啊!」

我想像,一個在鄉下莽莽撞撞的年輕小伙子,其實就是為了離開家所以離開家。他一點兒也不在乎要去的是什麼地方,在哪裡,離家多遠,是不是還會回家。因為,再也沒有比家更令人想脫逃的地方。因為,每喊一次名字,就提醒他一次卑賤的身世。

不過,這都是我的想像。我九十多歲的老爸啊!一點兒也沒有哀怨的樣子。

「我就知道臨武跟宜章嘛!哪知道什麼其他的地方......」

這就是冒險的開始。


眨眼即逝

於是,從塔橋往北走,老爸與一百多位據稱是保一總隊在湖南臨武與宜章招募的新成員,一路到了廣東韶關,搭車到了黃氏宗祠等船,搭船遇上了颱風到香港避風,超過24小時又吐又累沒有吃飯抵達基隆港,他聽說的台灣。

可是我還是無法想像那個被老祖父追回去的場景。我想知道在趕路追隊伍的路上,他有沒有帶錢?帶的是什麼樣的錢?包包裡是什麼樣的衣服?這些衣服他後來穿了多久?為什麼這麼匆忙離開?如何聯繫到李永芳一起出來?他老祖父跟他說「怎麼跟人家交代」是什麼樣的場景?因為從宜章縣城到「回家」是好幾十華里,走路不只大半天的時間。他是從宜章的山上,還是塔橋的山上出發?是沿著武嶺往南走嗎?

這些,都是我想像的問題。也許,那時候的時間感不同,臨場感也不一樣。他說的,對我來說是場景的置換與時間的落差,但在那時候,或者在他的記憶裡,所有事情都同時發生在一個舞台上。

舞台上,有他的鄰居李永芳,有他的老祖父在講話,有歐陽濟招募一大群即將出發的年輕人,有他的姨丈與他的母親。所有這些人,站在舞台上,有的離幕近,有的離幕遠,有的講話大聲,有的小聲,有的燈光打在臉上,有的雖在暗處但存在清晰….. 這是老爸離家時的場景。

2022年初,老爸跌倒骨折術後一個月,還不習慣長坐。我用google earth查詢,他看見高速高路經過的臨武,還有學校與超級市場的街道,但他只說自己是住在塔橋村。「不過,宜章是個更熱鬧些的地方。」他腦海中的影像,應該是他與我姨公就在那兒的縣政府裡。

我姨公是一位脾氣超好的老先生,操著清楚的國語跟小輩們講話,每次洗臉刷牙或洗澡,進浴室都要超過半小時的慢郎中,常常因此被姨婆數落。這過世好久的老先生,在我爸17歲時,是宜章縣政府的總務科長,總是認識好些人。那些人啊!見過世面,在「北平」念過書,讀過警校,一起當過兵,打過仗,然後回家鄉。

「宜章很大耶!你說的縣政府在哪裡呀?」
「從我們家,塔橋走過去,總要個好幾十個華里。」

那是多遠呢?「走路總要七八個小時吧!」我估計是20幾公里吧!

塔橋,我看看,在google earth上放大縮小,那些個「鄉下」,看起來就是梯田一片,杳無人煙。我問爸:「會經過鷓鴣坪嗎?」「是啊!鷓鴣坪,姨婆就是這裡的人啊!」

一圈一圈的梯田之外,還是一圈一圈的梯田,梯田的邊緣上,看到幾處平房模樣的住家。我打開google map,計算從塔橋到宜章縣城關鎮的距離。街道出現了,鄉道也依稀可見。經過鷓鴣坪,然後走到縣政府,這是老爸一開始離家,也是他老祖父追去找他回家的距離。

「我老祖父去抓我,不准我去台灣啊!」

老爸說這話,說的好像家就住在縣政府旁邊,老祖父隨時會現身,給自己的孫兒一巴掌好打醒他的台灣夢。而實際上,google給出的距離是52.9公里,步行14小時29分鐘。不過,這些都只是一開始,不管是老爸年輕時的故事,還是耆老之年在台灣的所在,這些距離與時間都不過是眨眼即逝,哪裡需要計時?


我一直很糾結在從老爸的老家塔橋到宜章縣政府城關鎮的距離,究竟要走多久的路,老爸的老祖父才能追到他,要他打消到台灣的念頭跟他一起回家。聽老爸的口氣,感覺就在隔壁村子,走走幾個華里就可以被揪著領子回家。沒想到谷歌一查,竟是52.9公里。在走路可以到任何地方的年代,需要14.5個小時。是記憶的落差,也是世代的落差,我跟老爸對距離與時間的感知不同。不過想想,跟他之後到達廣東再到台灣的距離比較,這真的只是一段小小的旅程,在他的人生經歷裡,眨眼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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