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05|閱讀時間 ‧ 約 20 分鐘

那些年,關於費倫齊(Sándor Ferenczi)的流言蜚語


█精神分析界的幽靈

1873年7月7日是匈牙利精神分析師費倫齊的生日,情感豐富溫柔體貼巨蟹男。生日快樂!

他是一名精神科醫師,是英國精神分析大將克萊恩(Melanie Klein)、巴林特(Michael Balint)的分析師,國際精神分析學會IPA的創建者。他建構精神分析師的訓練機制,並將精神分析研究列為大學課目,引進學術殿堂。但有好長一段時間,精神分析圈沒人提起他的名字。



這位和佛洛伊德同代的前鋒分析師,卻埋沒在歷史的荒煙蔓草中,直到近三十多年來,他總算在當代的視野中重獲重視,其過程可說是從一個被當作忌諱的幽靈,轉變為當代精神分析--特別是客體關係學派和人際學派--的先驅。

然而,我們對費倫齊的評價,很難不受到那些著名八卦的影響。我總覺得這些八卦仍然是徘徊在精神分析學習者腦海裡的幽靈,讓我們不由得想起#MeToo。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就是希望能夠對其中兩則八卦做出脈絡上的釐清,然後讓讀者自行判斷。

誠如巴林特所言,佛洛伊德和費倫齊之間意見不合的歷史事件,是精神分析界的一大創傷。關於費倫齊與佛洛伊德的恩怨糾葛,請參考我另一篇易讀的文章……



先講結論,我不認為費倫齊是那種起了色心吃病人豆腐的醫師/分析師。這些故事的表象,好像暗指他是個違反治療倫理的精神分析師,在現代應該是會被判刑之人。但仔細了解後,我們會看見他做為男人和做為分析師的內在痛苦,以及受創的治療師會如何和受創的個案共振、共演,而那是分析治療中極為珍貴的一部分。

 

█既喜歡母親又喜歡女兒的亂倫變態?

關於費倫齊婚姻選擇的故事,至少牽涉四個人,包括佛洛伊德,雖然他總是努力撇清[1]

1900年,27歲的費倫齊喜歡上已婚且大他八歲的吉賽拉(Gizella Pálos)。吉賽拉跟姊妹們的婚姻都是迫於壓力,不是因為愛情,她是一位有能力且高雅的女性,她先生吉薩(Géza Pálos)卻是軟弱被動的人,而且逐漸失聰。明顯地吉賽拉從未愛過她先生,所以從很早開始就有婚外情。

1908年,費倫齊初見佛洛伊德這位大他17歲的前輩,開始大量頻繁的書信往返。1909年,他與佛洛伊德一同坐船去美國講學。這一年吉賽拉的兩個女兒都已成年,艾瑪(Elma)22歲,瑪格達(Magda)20歲,後者即將嫁給費倫齊在銀行工作的弟弟[2]。同年費倫齊(36歲)寫信給佛洛伊德說,吉賽拉是他的「愛人、朋友、母親和學生」,雖然他介意她的年紀過大。這時費倫齊初學精神分析,可能正在熱頭上,想要分析吉賽拉,但過程較像是探索靈魂的討論,而非結構化的分析設置。

1911年,費倫齊(38歲)帶著吉賽拉和艾瑪去維也納拜訪佛洛伊德,他忽然透露,他喜歡艾瑪並考慮結婚,想聽聽佛洛伊德的看法。佛洛伊德給予吉賽拉高評價,但說艾瑪話少、表情漠然,他診斷為輕微的早發性癡呆(dementia praecox,即今日的思覺失調症),這讓費倫齊有點失望。

艾瑪當時顯然有情緒上的問題。半年後,費倫齊跟佛洛伊德說,他已經開始對艾瑪進行精神分析治療,療效不錯。佛洛伊德先祝他成功,但也提出警告:「我怕療效只會有一陣子不錯,但過了某個點之後就會不好。你不要因為過度仁慈,洩漏太多自己的秘密。」



此時,費倫齊對佛洛伊德和吉賽拉已產生類似對雙親的情感[3],而他有一種從父母身邊獨立、爭取自由的強烈渴望,娶艾瑪的幻想就是一種反叛。佛洛伊德回信竟稱費倫齊為「親愛的兒子」,似乎更是加強了這種移情。

費倫齊信上說「我對艾瑪再也無法維持分析師冷靜疏離的態度。我對她坦誠,這帶來一種親近……」費倫齊很清楚自己想要組一個家庭、想要有小孩,而吉賽拉的年齡不可能。佛洛伊德立刻回覆,要他中止治療,先來維也納過個幾天。佛洛伊德警告:「你要跟對方建立一輩子的關係,卻要隱瞞一個事實,這個男人不折不扣地是她媽媽的戀人。」

費倫齊立即回信說,他已經決定要娶艾瑪,目前缺的是來自父親(此處應是指佛洛伊德)的祝福。佛洛伊德回說「也許我說太多了,當你告訴我時候到了,我會衷心恭喜你。」

兩周後事情有了反轉,艾瑪的父親反對,導致她嚴重焦慮,費倫齊想要將艾瑪轉去維也納給佛洛伊德治療。佛洛伊德同意,並挖苦道:「我還以為你這封信是要宣佈訂婚,那將顯示你對於為了可愛的年輕女子,你忽略悶悶不樂的老男人這件事,現在已無感。」

 

█費倫齊的反叛、順服與永恆怨念

接下來,佛洛伊德在1912年的通信中描述他和艾瑪的分析內容細節,以今日標準來說相當不道德。佛洛伊德的態度游移不定,一下子好像在幫費倫齊準備新娘子,一下子語氣悲觀,後來說「她不想進入與你的關係」,態度朝向反對。在這過程中,不令人意外的是,費倫齊對艾瑪逐漸傾向於懷疑的態度。他撤回對父母的反叛,說「雖然失去家庭的快樂,但我會在G夫人理解與愛的陪伴,以及與你在科學上的交合當中,找到足夠的補償」。又說「艾瑪的分析減少了她在我眼中的價值」。

等到艾瑪回到布達佩斯時,費倫齊已經不再那麼受艾瑪吸引。反倒是吉賽拉鼓勵費倫齊娶她女兒,她保證自己還會是他永遠的朋友。費倫齊想再次替艾瑪分析,來確定艾瑪是否適合嫁給他。他要求艾瑪治療期間中斷所有關係,對他無所不談,如果她做不到,他就要放棄她。

佛洛伊德對此事態度是鼓勵的,他說「我很高興你依然堅定地反對艾瑪,並且阻撓了她的伎倆」,又說「你發現了唯一正確的治療技術,我很高興」。這兩位男性友人好像在共演那個時代的厭女情結,認為女人必須被馴服,而無視於整件事對艾瑪的殘忍。加上當時費倫齊自己很想要被佛洛伊德分析,或許這也是他依從佛洛伊德想法,傾向選擇吉賽拉結婚的一大推力。

在這過程艾瑪很痛苦,吉賽拉也因為女兒的痛苦而受苦,艾瑪表達了她對費倫齊的愛意,但逐漸失去耐性,費倫齊訓斥她「從未好好進行分析工作」。整個實驗最終註定以失敗收場,費倫齊說「放棄我對艾瑪(幾乎快實現)的幻想,讓我感到非常痛苦。」1914年艾瑪遠嫁美國,而在她決定之前,吉賽拉又一次建議費倫齊應該娶艾瑪,甚至多年後當艾瑪的婚姻出現裂痕,吉賽拉依舊反覆重提此建議。

吉賽拉最終在1917年離開她先生,費倫齊在1914與1916年一次大戰期間,受佛洛伊德短暫而間斷的精神分析後,克服其猶豫不決,1919年和吉賽拉結婚。艾瑪支持這個婚姻,瑪格達跟她先生(費倫齊的弟弟)則是強烈反對。婚禮那天,吉薩過世,費倫齊說是心臟病發,但有人說可能是自殺。

同年費倫齊被任命為教授,布達佩斯大學醫學系有了精神分析部門。但費倫齊寫信給佛洛伊德說:「從你建議我放棄艾瑪那一刻起,我對你這個人有了阻抗。」終其一生,費倫齊埋怨佛洛伊德阻止他娶艾瑪,導致沒有子嗣。然而佛洛伊德在《可終結與不可終結的分析》一文中,他暗指對費倫齊的分析結果「完全成功,他娶了他愛的女人」。

費倫齊對於他對艾瑪造成的傷害,從未表達後悔或罪疚感。佛洛伊德對於他對費倫齊對象選擇的干預,一貫否認到底。回顧這段歷史令人感慨,關於老師與學生、治療師與個案之間的界線,還有專業角色與私生活之間的劃分,在強烈移情/反移情的交相震盪之下,我們都該一輩子保持警惕。


Left to right, seated: Sigmund Freud, Sándor Ferenczi, and Hanns Sachs. Standing; Otto Rank, Karl Abraham, Max Eitingon, and Ernest Jones. Photo 1922


█把親吻當作治療技術的分析界淫魔[4]

1931年12月13日,佛洛伊德在寫給費倫齊(58歲)的信中訓斥其「相互分析」中之「親吻技術」,說費倫齊有和病人進行性遊戲的傾向,「新的技術可能連結到舊的錯誤」。新的醜聞爆發了。

此處的舊錯誤,顯然是在說艾瑪。費倫齊12月27日回信說:「比起從未經驗過那些風暴的人,年輕的罪行和錯誤一旦被克服,在分析中修通,可以讓一個人更明智、更審慎。」

十幾天後費倫齊在其《臨床日記》中詳述此事[5],當時他正在實驗放鬆、被動的原則,對比於先前主動技術的禁令,此時強調的是分析中的養育和安撫,適用於遭逢早期創傷的病患。他提及一位女病患Dm:「她允許自己愈來愈多的自由,甚至偶爾親吻我,因為這個行為未遭阻止,它被視為分析中可允許的……她就到處隨興跟其他病人說『我被允許親吻費倫齊爸爸,要幾次都可以』。」

費倫齊接著說,起先他在分析中的回應依舊是全然被動,但後來Dm在社交場合性方面的行為愈來愈離譜。直到他對她承認他的被動是不自然的,她才又回歸現實生活。費倫齊發現,分析乃Dm父女關係的重複。童年時她被酒癮父親性虐待,父親因為良心不安和社會焦慮辱罵她,女兒的間接復仇是「在自己的生活中失敗」。

但Dm專業上其實相當成功。她本名是克拉拉·湯普森(Clara Mabel Thompson),是一名美國精神科醫師,師承名醫Adolf Meyer,由沙利文(Harry Stack Sullivan)轉介給費倫齊進行分析。她從1928年到1933年費倫齊過世為止,每年夏天和其他時間都來到布達佩斯接受分析,而分析是用英文來進行。在分析開始之前,她已經是一位成功的分析師,後來於1943年和沙利文、佛洛姆(Erich Fromm)共同創建威廉·艾蘭森·懷特研究所(William Alanson White Institute),是精神分析人際學派的奠基者之一。



湯普森來自一個工人階級家庭,她有個喝酒又施虐的父親,不幸母親對她也有身體及情緒的虐待,母親控制欲強,嫉妒她、批評她,又排斥她的愛。母親不喜歡她「激情的擁抱方式」,也憎恨她對父親的愛,有一次母親抓住她的手腕太過用力導致骨折。母親會不斷批評她的外表胖嘟嘟,還有她的體味。因為母親不喜歡她的女性傾向,成長過程中她想要去除這個部分,要像個男孩子,喜歡和男生一起運動,迴避女性化的興趣。湯普森自述,在和費倫齊分析以前,她是個分裂、疏離的人。

 

█湯普森的體味與精神分析

還有一件古怪的事,湯普森童年時她母親表示「洗澡和清潔是不健康的」,母親似乎從不換內衣,但她覺得母親從來沒有不好聞的氣味。母親抱怨女兒有異味,卻又阻止她洗澡和換衣服,母親是否施虐地希望,社交上別人看到她就退避三舍?母親是否出於嫉妒,想要她因此不要跟父親太親近?又或者湯普森不洗澡又有體味,是想藉此遠離其父親、減少性虐待?又或者這些通通是她失志、憂鬱狀態的呈現?

湯普森在與費倫齊分析時,曾說自己的味道聞起來像屍體,有時又覺得是性的氣味。費倫齊提過其他病人抱怨湯普森的體味。湯普森曾批評費倫齊沒有在分析中直接處理她的敵意(巧合的是,費倫齊也是這樣抱怨自己的分析師佛洛伊德),然而,費倫齊確實有覺察到她的敵意,並且在《臨床日記》中寫道,他理解湯普森的體味代表著未表達的憤怒。

我們可以假設,親吻事件代表著湯普森過往被父親性虐待經驗的重演,在分析中跨越世代之間該有的界線,主動親吻分析師,然後到處吹噓。這個過程,由被動受侵害轉為主動,或許湯普森可以減少一些心中的屈辱感和無助感?親吻代表的不只有愛欲,更是攻擊?這也是一種「認同攻擊者」的表現,歷史上首先提出這個概念的人,就是費倫齊,並不是安娜佛洛伊德。

被親吻而未抵抗的費倫齊,或許是演出了自己想要被愛的需求,然而,那較像是柔情(tenderness)而非激情(passion)。費倫齊在十二個小孩中排行第八,雖然他深受父親喜愛,卻有個冷淡疏遠的母親,他既害怕她又渴求她,這構成他對病人的反移情來源,尤其面對強勢的女性讓他特別焦慮。童年時他的其他照顧者態度粗暴,他描述自己曾被如此對待:「有個女僕好像准許我玩她的胸部,但她又把我的頭壓到她雙腿之間,我嚇到而且覺得快窒息了。」簡言之他是一個「缺愛」的小孩,也導致他傾向於取悅別人包括病人,發展出「純粹智識上的超級仁慈」和誇張的友善,像是在成為一個他從未擁有過的、充滿愛與關懷的母親。費倫齊承認,他的溫柔跟耐心常常會被病人利用。



回頭想像一下,如果費倫齊拒絕湯普森的親吻,分析會變成怎樣呢?杜邦(Judith Dupont)指出,費倫齊讓湯普森親吻他,不要忘記有個前提,那就是她身上有難聞的體味。費倫齊是否不想成為一個嚴峻拒絕的客體,不想複製受創病人童年重要他者對待他們的方式?接受這些吻,是否要向湯普森表明,她的愛是被接受的?(這將與她從父親那裡得到的回應相反,父親在虐待結束後拒絕了她。)湯普森把這件事告訴同事和費倫齊的其他病人,是否讓她藉由損害費倫齊的聲譽,來表達她的負向移情?杜邦認為湯普森的親吻沒有情色的特徵,更像是單純的攻擊性。接受這些吻,費倫齊是否想提供一種治療性的情緒體驗,允許她「認同攻擊者」又不造成實際傷害?杜邦認為費倫齊在接吻事件中更像是觀察者而不是參與者,而佛洛伊德並沒有真正理解接吻事件的上述意涵,就逕行苛刻批評。

此後,費倫齊在分析治療上的無畏實驗,無論是主動技術或放鬆技術,整個都被汙名化。

 

█結語:儘量做好這個爛工作

湯普森稱費倫齊的放鬆方法為遊戲的技術(play technique),這個遊戲有種相互姓,如同病人一樣,分析師的無意識也參與其中。他們之間所發展的關係,就是相互共演(mutual enactments),總體而論對他們兩位都帶來療癒。即使發生親吻事件,湯普森卻是費倫齊在彌留之際要求見面的三個人之一[6]

湯普森在其著作中這麼寫:「如果原始的問題與對父親亂倫的愛有關,病人不是回憶起這一點,而是全神貫注地愛上分析師……通過重新體驗原始情境,病人確信了他早期經歷的真實性,並能夠看到它在他生活中的重要性。」

在某次訪問中湯普森表示,費倫齊是一位正派的分析師,他承認自己應該告訴佛洛伊德這些親吻事件,而不是隱瞞它們。透過承認這一點,他表明他和她生活中從未對自己行為負責的父親和其他人完全不同。她承認自己在親密關係有所困難,但與費倫齊的分析,讓她初次擁有具意義的關係,並且也改變了她的人格。

在另一篇文章中,湯普森論述她和病人的分析經驗,卻讓人不得不想起費倫齊對她的分析:

「在分析的過程中出現一個時刻,重要的不僅僅是去討論分析師是否對她的身體反感,而是要去測試這一點。為此她被鼓勵嘗試自然地表達她的感受。她覺得必須不只一次而是多次親吻分析師,並且從分析師那裡得到的不能只是被動性,而是要有溫暖友善的證據,以及回報的愛撫,之後她才有可能意識到她所受到的損害程度。」

這到底是湯普森在談她的臨床案例,或者是關於她體味與親吻事件的切身分析經驗?這就交由讀者自行判斷吧!

精神分析治療是否正如那部電影片名一樣,真的是一種「危險療程」[7]呢?儘管如此,我用比昂的話來勉勵自己:

「當兩個人格相遇,一場情緒風暴便產生了……所造成的干擾很難說一定會比他們從未相遇的狀態來得好。但既然他們已經相遇,既然這個情緒風暴已經發生,風暴的雙方或許會想要『儘量做好這個爛工作』。」





[1] 主要參考資料Berman, E. (2004) Sándor, Gizella, Elma: A biographical journey.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85:489-520.

[2] 依台灣人稱謂,吉賽拉變成費倫齊的親家母。

[3] 實際上費倫齊有個哥哥湊巧就叫西格蒙德Sigmund, 有個姐姐叫吉賽拉Gizella。

[4] 主要參考資料Cohen, E. (2017) The “Method of Game”: Sándor Ferenczi and His Patient Dm./Clara Thompson.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77:295-312.

[5] Ferenczi, S. ( 1932). The Clinical Diary of Sándor Ferenczi. J. Dupont (Ed.), M. Balint & N. Z. Jackson (Trans.) Cambridge, MA &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6] 桑德爾·費倫齊的心理遺產:從幽靈到先驅。作者(美)艾德麗安·哈里斯、(美)史蒂文·庫查克,譯者崔界峰等,人民郵電出版社,2023年。

[7] 危險療程(A Dangerous Method),導演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麥可法斯賓達、綺拉奈特莉、維果莫天森主演,2011。劇情主要講述榮格和他的病人薩賓娜史碧蓮(Sabina Spielrein)出軌的戀情,佛洛伊德亦牽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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