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01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我們沒有好好道別

此為改編故事,為保護當事人,部分情節、用詞經過大幅刪減和改編,本文提到之部分姓名均為假名。

 

那一天我們一如既往走進諮商室,俊宏早早就開了冷氣,他為我開門時一股冷風從門縫洩出。我們簡要的寒暄幾句後,我深呼吸一口氣,直搗重點。

「我和我的精神科醫師分手了」

我想像他腦袋可能衝過數十個念頭,或腦袋空白,不過俊宏的臉部表情聽到這種大爆炸事故,似乎沒有過大的反應。

我說:「6年的治療關係,沒有想到是這種結束方式。」

 

我邀請他一起冒險。我們挪動屁股到直角沙發旁的另外一個辦公桌,有兩張電腦椅,我們面對面坐。我想要嘗試在此地重現治療場景,重播我和醫師的這段治療過程到底是發生甚麼意外,怎麼會中斷的那麼突然?在那個當時甚麼最讓我印象深刻?這個關係的斷裂帶來甚麼?我該怎麼辦,我要往哪裡去,我是不是要找新的精神科醫師?

 

我開始說屬於我的版本的故事。




這要從鬼壓床開始說,負責邀請校外精神科醫師到校內會診的曉琪老師在5月某天打電話給我,我當時在吃午餐,嘴巴滿口菠菜,慌張的接起電話。

「柏瑞,我有收到俊宏老師幫你提交的申請了,我有幫你預約上去了,請你周四上午10點準時到諮商中心喔。」

「好的,感恩您」

「另外,柏瑞,我有收到你的自述表,我有閱讀過了。我給你一個建議:你要不要詢問一下你的精神科醫師,關於睡眠的問題;還有你要不要問一下他,請他推薦一下斗六的醫師,讓你可以在很緊急的時候尋求協助?如果是他推薦的醫師,也許會對你比較合適,畢竟他最了解你。」

我那時經常作夢,作夢的內容簡直要把我嚇死了,還有經常發生的鬼壓床讓我起床添了不少疲憊感。

 

我先去接受在校的精神科醫師會診,隔幾周在回去看我的精神科醫師。順便把曉琪老師給我的建議掛在腦子裡,順便問他。




回到此時,我手指著俊宏剛剛做的沙發,我說:「我坐那個位置,現在我坐的電腦椅是醫生坐的位置,他的桌上放著健保卡讀卡機,鍵盤和電腦螢幕。」

俊宏說:「那麼遠喔」「是的,所以我的身體總是向前傾,他拿著小蜜蜂在講話,因為他這幾年看了很多病人,嗓子到後來不太好。那個時候大醫院還有防疫限制,所以我們還是要保持距離。」

 

我看著諮商室圓桌上的花紋,想像我坐在醫師的位置,讀卡機上面插著我的健保卡。我眼睛閉了一下,乘著時光機回到那個場景。



我走進診間坐下,我問醫師:「請問你有認識的醫生在雲林或是在嘉義民雄嗎?」

「沒有ㄟ」

「我聽取了學校諮輔中心曉琪心理師的建議,我想尋求就近的醫療資源,畢竟我有時候亟需幫忙。」

「那個心理師是笨蛋嗎?」

 

我剛剛聽了甚麼?我聽到的是真的嗎?笨蛋?有精神科醫師會罵一個素未謀面的心理師是笨蛋嗎?我腦子一片空白,但我也許是得到俊宏的真傳,控制好自己的顏面神經,

我緩緩的道出一句:「怎麼說?」

他問我說:「你怎麼想?」我反問回說:「那你的想法是甚麼?」我聞到一股煙硝味,衝突要發生了。我們現在在哪裡?

他說:「你的想法是甚麼?」他問我:「我是只需要開藥,還是需要談話治療 ?」

我開始支支嗚嗚,像隻小鳥,講著:「我只需要醫生會開藥就好。」

 

那個時候我有俊宏作為我的諮商心理師,我的確不是只需要開藥就好。但如果我們在診間的20分鐘硬是要塞一段殘血版的心理治療,這樣對彼此的負擔都很重。

 

我還處在剛剛腦袋空白的狀態,腦子響著”笨蛋”二字。他再多丟一個問題:「你是要就近比較重要,還是有效能比較重要?他說先有目的才有方法啊,不能本末倒置。」

 

有,我的目標是建立新的治療關係,好讓我有就近資源可以使用。

這句話我來不及在診間說出口,我是說給在此時此地坐在我對面的俊宏聽的,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我開始在診間說,我週四和在校精神科醫師會談的經驗。

「我們談了50分鐘,他詳細和我講解開立藥物的半衰期,作用時間,分別的效用

並且告訴我,這款藥的代謝時間,還有和我解釋藥物的起效時間 等等……

通盤了解我現在的睡眠狀況,生活型態,還有過去簡要經歷,

他向我解釋睡眠周期,我在哪一個環節出問題,還有我目前可能遇到的問題…

我想這是一次很棒的諮詢,我們雙方都做了非常充足的準備。」

 

也許就是這個時候炸彈開始倒數計時。我無意間拿他和其他醫師比較了,而這對於當下的他狀態來說,可能很損傷他的自尊,而且會毀滅我們的治療關係。

就如同所有關係一樣,如果有外部第三者介入,通常都結局都沒有好事。

 

這殺球來的猝不及防,我當下差點要粉身碎骨。

他說:「你剛剛這樣說等於是自打嘴巴阿,你需要的是談話治療阿。」

也許這句話太激烈,他重說一遍。

他說:「以我對你的理解,我認為你需要的是談話。」

我說:「怎麼說?」

他說:「你還有一些議題需要討論,需要處理?」

我說:「比如說?」

他說:「你現在正經歷生涯轉折,你需要談話…………….」

 

我並不是沒有被面質或挑戰過,但是那個當下我的感受非常錯愕,腦袋一片空白。

 

他說的這些,是真的我需要的嗎?或是說,非得要在他的診間處理這些議題嗎?他在試著留下我嗎?我們真的要在不到20分鐘的跑完50分鐘的賽跑?這個要求在現有的治療架構不太實際吧,而且我後面總是還有20個病人。我們總是要求速成,要用最快的速度達成””想要””的目的。

 

我變成問問題的那一個,除了是我腦子還在空白,尚未反應過來;還有我也想要知道,他現在在哪裡,他在想甚麼,我們要往哪裡去?

 

後面我斷片好多次。

他說每個醫生都能開藥,沒有適合你的醫生

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他說:「你現在在"方便與需要"之間在抉擇。」

 

我迸出一句:「我有評估精神科醫師和心理師的方式。」

 

【我玩完了,我說錯話了】

這句話不該說的。

 

最後他一個醫生的名字都沒說出來。

我感覺我們似乎不在一個頻段上了。

 

在他敲打著鍵盤的時候,我想要感謝他上一次推薦我的書籍,我看了很受用。

我開口,第一句話還沒講到一半,他舉起左手掌,在我眼前比出阻擋的手勢,說出:「我不想再繼續聽你說了。」他還給我健保卡,別過臉。

 

炸彈爆炸了。

我整個人再經驗一次腦袋一片空白。

這也是我們有史以來最快的一次治療。

 

聽著故事的俊宏和我當時在診間一樣,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隨即把診間的門打開,壓住自己的悲傷去櫃台批價領藥。

我知道我和醫師都很受傷。

 

回到家我發現他給我的下一次回診單是失效的,他在我走出門時擅自幫我我取消掛號了。

我再一次經驗被拋棄的感覺。




我和俊宏離開時光機,回到當下。

我說:「我再也不是當年那個15歲的男孩了,他在16歲陪我一起往回看,往前走,給了我非常多的指導,讓我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學校上課,我很感謝他。」

「但我已經20歲了,而我們也許不再適合了。如果要我像16歲那樣對於所有觀點照單全收,我已經做不到了。」

 

回想最近一年的談話和回顧那些治療筆記,我已經需要每詞每句都需要去審核他言語中隱含的價值觀,小心把別他的觀點不假思索的內攝進來。

事實是,我也想要結束治療關係,我覺得我在這段治療關係變得很微小。

 

所以我被迫出局,我也選擇出局。

也許我坦承需要、提出疑問的方式太過赤裸,戳到了他的痛處。

我知道我會離開,只是不知道是以這種方式離開。




俊宏見我似乎有些虛脫,他要我喝口水,放鬆的躺在電腦椅上。

他說:「我想,醫師也許自己也有一些議題。」

我那時乏力到說不出一句話。當時的醫師一定也正在經歷他的難關,

我知道,我理智上知道。

 

當時20歲的我,還需要一些時間去越過這個斷裂所帶來的後果,那些未解決的悲傷和憤怒。

 

對醫生而言,也是如此。

 

而我很幸運的,順利地換了一個精神科醫師,然後由新的心理師陪伴我走過那些斷裂產生的震撼和傷痕,即便那件事成為陰影隱隱作痛。但是,離開-這個決定是我做過最勇敢的決定,他讓我瞬間長大,也讓我明白,不是所有關係都可以安穩落地,不是所有感情都能好好結束,衝突必然會發生,人與人也經常不歡而散。

 

但我希望他一切安好,謝謝你,這一生,就不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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