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文彬
3月11日週一早晨微雨,不減同學熱情,政治大學大百年樓人潮湧動。本學期第一場「讀中文系的人」系列演講,中文系特別邀請年過八十卻仍寫作不輟的知名作家張曉風,以「選系有如選情人」為題,與全校師生分享其讀中文、教中文、寫中文的心路歷程。
選系有如選情(人)
中文系張堂錡主任在開場時表示,即便在AI、半導體當道的趨勢下,人文學科看似面臨邊緣化,但其實從這些優秀的中文系前輩身上,我們會看見不同面向、無限可能,本次邀請到的張曉風老師既是作家、也是學者,甚至當過不分區立委,其多方才能的展現堪稱是讀中文系的一種典範。張堂錡分享一件有趣小插曲,原先曉風老師助理給的講題是「選系有如選情」,當時正逢總統大選前,他心想此題確實應景,選系和選情一樣緊張刺激。後來才得知是漏字誤會,但「選情人」一樣很刺激,多了一絲溫情,正如張曉風老師一直帶給大家的感受。
張曉風老師延續這個插曲,順勢點出中文的博大精深。她提到牛津英語辭典收錄的英文字足足有60萬字,中文辭典則只有5萬字的字彙量。她感嘆道:「華人造字,手法如上帝」,地球元素不過一百多種,已能組成廣大的世界。中國文字也靠著不多的字彙,組成萬千變化。例如選情、選情人,相差一字,卻已天翻地覆。
「哎呀呀呀,你這說的都是什麼中文呀?」
張曉風老師一邊談著,一邊從花布包裡掏出一塊牛骨頭。多年前,她從一個劇組取得這塊牛肩胛骨,去盡油脂後便請師傅雕刻上甲骨文,從此成為上課的教具法寶,雖然所費不貲,但老師為的就是讓學生們親眼看見中國文字的魅力。她提到從前有一個美國華人小孩原先對中文一竅不通,卻在見到甲骨文後引發濃厚興趣。後來男孩長大成為建築師,卻始終沒有停止對甲骨文的熱情,甚至投身研究50年,成為如今資深的甲骨文學者沈愷。
張曉風老師形容漢字出身視覺,不只是如畫般迷人,更是直觀。老師提到1975年日本山鳥重醫生治療一位中風腦受損的病患,他雖然已不認得日文拼音,卻可記得漢字,於是由此回頭替他重建語言能力。另外日本當局也發現,相較於拼音的號誌,漢字標示的交通路段事故率也明顯降低。透過種種例子,老師想提醒同學的,便是切莫忘記中文字的可貴與獨一無二之處。
張曉風老師認為對於中國語言和文化,我們應該抱持更多的敬意。曾經在越南,兩條大路中的交叉處必會設立一座孔子像以供瞻仰;日本京都甚至有著一座由石川丈三所建造,供奉36位中國詩人的「詩仙堂」,張曉風老師每來訪京都,必躬逢其盛。而美國詩人龐德也嚮往中國文字,時常直接在英詩裡直接嵌進中文。另一位詩人康明思同樣熱愛中國文字,雖然其一生從未踏足中國,臨終時仍時時心繫著這個遙遠古國。
而且不只文化人士,張曉風老師進一步舉出國際間尚有更多對中國文化有所感之人。如南韓政府的正式場合中總會見到漢字,前總統文在寅2018年在青瓦台接見金與正與金永南的會場主視覺便是一個大大的書法行草──「通」字。而美國傳奇投資者吉姆‧羅傑斯認為中文是未來的重中之重,不惜花重金禮聘華語家教指導女兒,張曉風老師現場便播出一段羅傑斯女兒所演唱,口齒清晰的華語歌《在那遙遠的地方》令大家身歷其境。而在台北大稻埕,日本主廚稗田良平則在此開設一家高檔日本料理餐廳,其名「盈科」正是引用自《孟子》典故。
張曉風老師還提醒認為我們如今使用中文看似理所當然,但在一些地方確是相當寶貴。曾經在美國生活的華人與猶太人小孩,為了維持住語言傳承,都被要求到「週末學校」學習母語。因此猶太人即便流亡兩千五百年,仍可誕生出以撒辛格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出身紐約卻仍能寫得一手流暢的意第緒語小說。曉風老師坦言當代華人不僅不尊敬,更是沒有好好學習中文。
曉風老師接著談起曾經協助翻譯蕭伯納的《賣花女》劇本,後來則被改編為電影《窈窕淑女》。其劇情的起頭是一個語言學教授提醒一位賣花女,說她若有把英語學好,就不是街頭賣花,而是擁有自己的花店了!整部電影劇情歡樂、浪漫,演員美麗、歌曲好聽,但曉風老師提醒大家背後核心其實是強調掌握語言的重要性。她引用《窈窕淑女》中教授的名言:「哎呀呀呀,你瞧你這滿口說的都是些什麼爛英文呀!要知道,你說的這英文是莎士比亞用過的英文哪!」,老師如法炮製,換句話說:「哎呀呀呀,你這說的都是什麼中文呀?要知道,這是陶淵明、韓愈、李白、杜甫、白居易、蘇東坡、關漢卿用過的中文呀!是曹雪芹用過的中文呀!」觀摩大師們的中文造詣,便能知道現代人還有許多不足,電影故事裡。賣花女在改善發音方法後,氣質整個煥然一新。曉風老師則表示中文亦然,不可小覷語言的力量。
老師繼續補充道,中文不只是文字的書寫,更是良好談吐的培養。她憶起對日抗戰時,國軍那兩句:「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激起請當時多少青年奮不顧身。同樣地,英國前首相邱吉爾也以”We shall fight on the beaches.”宣誓二戰時期對德抗戰的決心。而邱吉爾正是以講得一口好英文所著稱。張曉風老師以這些例子鼓舞學生們不要小看語言,好的文化培養是能撼動人心的。
不過張曉風老師憶起自己當初讀中文系時,其實也曾有過種種質疑:像是漢字繁雜,如何繼續存在?尤其當時讀到魯迅的危言聳聽:「漢字難,國人識字者少,故無法吸收新知,結果人人皆蠢,漢字如不廢,中國必滅亡。」但多年下來,張曉風老師不禁想「打臉」一下大師,其實中文教學並沒有想像中難,隨便路上抓個小學生,人人都是學習個兩三個月就能順暢讀報。老師認為漢字比起英文難傳播的說法,只是當時機器的太笨。現代的電腦中文的打字速度又快又好,老師更分享現在自己的演講稿都能由電腦將聲音轉為文字,到頭來並不是中文的錯。
中文系不是四年畢業就算了,它是一輩子的事
「人生活到八十歲,會覺得四年只是一剎那。重點不只是求學這幾年,而是未來的人生」比起傳授知識,張曉風老師更多的是傳達態度:「中文系不是四年畢業就算了,它是一輩子的事,我至今還在讀中文,並且同時讀世界各國文學。」老師活到八十多歲,不曾停下學習的腳步,也不曾放下手中因為中文而啟蒙的創作之筆,她以此勉勵與提醒在座的年輕學子們。她以諾貝爾文學獎評審馬悅然為例,這位學者為了讀懂老子四處求師,曾經睡在北歐的地鐵車廂、也曾倒臥中國各地廟宇為眠。再一次,外人猶如此珍惜與中國文化之緣分,華人如我們更要好好把握。
演講後的問答,同學相當踴躍。首先是關於老師求學時期,對於中文系本科的興趣問題。張曉風老師首先承認自己年輕時根本不愛聲韻、訓詁,當時叛逆,老師說要讀的偏不讀,自己讀很多課外的詩、小說、崑曲等等。後來是要到陽明大學任教後才開始回顧國學,此時才發現愈讀愈有意思。接著有人提到讀中文系是否有培養老師走上作家之路?只見張曉風老師笑道:別罵我就行了,哪來的培養呢!不過當時教導她的老師們其實也不反對她創作,只是時常提醒她要顧好本分。但曉風老師覺得兩者皆為所愛,何不兼顧?既好好學習課業,又不放棄耕耘創作。並且老師認為自己的教學特色一直都是以「說故事」見長,她回問在場同學,你們沒發現我正是用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來串起大家興趣的嗎?還有同學問道,現代資訊破碎龐雜,如何保有靜心閱讀的習慣?曉風老師認為這是一個當代人必須深思的問題,但她認為快慢其次,誠懇才是最重要的。讀書可貴之處,便是隨時讓自己保有能受到感動的狀態。
關於感動,張曉風老師最後分享了一個關於北魏石室的考古故事。一位研究員搜索山洞多年始終遍尋不著,直到有天黃昏,他扶著石壁慢慢往前,摸著摸著發覺不對勁,這凹凸不平滑的手感,是個「四」字。「有字啊!」他大叫,這是多麼令人激動的一刻!因為有字便有記錄,有紀錄就有歷史與故事,在漫長的一生中,當你終於摸到了先祖的證明、歷史的證明,那會是多麼的感動,就像摸到甲骨文而興奮的沈愷一樣。曉風老師希望同學們都能永遠尊重這些字、這些文化,因為那是神聖的、值得記憶的,也是我們所獨有的寶藏。
刊載於 國文天地雜誌-第469期
作者介紹:黃文彬,高雄人居台北,貓奴。文字工作者,接案採訪並持續生產文學創作。想像朋友寫作會成員,現職為政大中文寫作中心專任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