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24|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夜官巡場》:在記憶的縫隙間,捕捉台灣故事的鄉土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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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夜官巡場》是今年逛台北書展時,在印刻攤位覓尋到的小說。一開始是被封面的佛像吸引,接著看到簡介提到作者張嘉祥將「童年記憶揉合地方野史與陰神信仰」,感覺很合胃口,於是馬上拿去結帳。讀完非常非常喜歡!

【虛實交錯】

這書一開始讀起來很不「小說」,質地上反而比較像散文。序章就採用第一人稱視角,悠悠聊起他兒時在火燒庄(嘉義民雄鄉豐收村舊稱)的成長記憶:聊被指派去土地公廟的巷子民房買雞蛋;聊反同又父權的父親與迷信且缺乏安全感的母親;聊逃出南國火燒庄到後山念大學。

我不只是逃離南國、逃離火燒庄,是逃到連回去的路都找不到,套一句俗濫的文學詞彙,我已經變成在「故鄉的異鄉人」。

文中還不時穿插一些嘉義的地方史。比如,書中就引用了生於一八七〇年的火燒庄地方頭人陳實華所著的《太平庄誌.災害篇》中的一段紀錄:

明治三十九年,一月的時陣,梅山山坑有人發現地牛的尾溜,青紫色的黑毛生佇牛尾消失的空縫。

看他這樣聊故鄉、聊家人、聊自己,真的很像是那種自我探尋式的散文。然而,很快就能嗅到一些不那麼「實」的味道。比如,他提到小時候已經成仙做佛祖的阿媽會牽著他的手看戲;又比如,臭屁仔「Discovery」看到一半竟吐出一隻活生生的土虱,甚為獵奇:

臭屁仔抬頭看會計阿伯,本來想說話,又被咳嗽壓下去,接著好像呼吸不到空氣,臉脹得發紫發紅,最後「嘔」的一聲,吐出一尾手掌長的土虱,活的,參雜著胃液和食道喉嚨被劃破的血,在合作社地板不停跳動。

之後,諸如此類的神怪事物越來越多,比如,他和周美惠在泥濘中看到一隻巨大、皮膚色的長腳蝌蚪;又或在浴室裡瞧見穿著古裝紅衣、模樣像八九歲女童的「她」;再或是在遠方田中央水泥柱上用單腳尖站立的「長髮姐姐」。

這些描述既懇切又活靈活現,令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真能「看見」這些,還是已然走進小說的虛部。超喜歡書中那段騎車回火燒庄時抄小路,結果慘遇紫姑的段落,整個很有臨場感:

原先都是躺或倚在地上、廢棄物上的稻草人漸漸有一些不一樣的動作,每騎過一個溝渠鋪面都會更換動作,先是有完整人形的站在椅子旁,下個溝渠鋪面稻草人下半身多了一條藏青色的長裙……

讀著讀著,不知怎麼地讓我想到《馴羊記》。雖然風格很不一樣,但同樣巧妙地將寫實與虛幻揉混,模糊了真與假的界線,讀來好迷人。

截自《夜官巡場》

【傳統民俗鬼神】

《夜官巡場》另一個迷人之處,在於其中滿滿的「民俗鬼神」元素。例如,書中提到的地基主信仰:

每個家裡面都要留一個空間給地基主住,他問我有沒有看過地基主長什麼樣子?我搖搖頭,二哥說祂都用爬的。從那之後我就更害怕浴室那片區域空間。

看得莫名有點毛(苦笑)。事實上,書中提到的神祇,多半帶著這樣「偏流」的味道。如書中提到的「陰神」信仰:

一個庄頭除了有正神庇佑,還有四散的野神陰神遊走在村庄,祂們是未經文明體制改造的神靈,是介於精怪鬼魂和神靈之間的「人靈之外」,絕望無助的人和偷雞摸狗的會乞求膜拜祂們。

書中提到的「水流媽」就是個經典的例子。據說,水流媽原本是橋下發現的水流屍,因為無人認領,便被供奉在橋旁,久而久之成了有應公那類的神祇。聽說頗為靈驗,在全台瘋大家樂的時代,還曾開出許多名牌。書中的描繪同樣讓人寒毛直豎:

我跟周美惠走過去,看見供奉的神龕兩旁有點兩根細細的紅蠟燭,原本擺放神像的位置蜷曲著一個蒼灰膚色、全身赤裸的中年人,蹲在那,右手從頭頂滑過一個半圓貼在左臉,左手繞過背插在右腰。

書名中的「夜官」則同樣是如此帶著在地氣味的野神。據說,祂會身穿黑袍黑紗,手提紅燈籠,介於野性與神之間,介於陰與善之間。要是有孤魂害怕,夜官會伸手把祂的耳朵摀上,所有害怕的事就會不見。故事中,夜官的意象反覆地出現,例如女主角(?)周美惠就被說是夜官佛祖的現世肉胎。而後面巧遇「夜官巡場」的段落,更是精采到讓人屏息:

我躲在後面,看到從亂葬崗深處慢慢走出一隻夜行軍,祂們沒有槍枝盔甲,有些人吹嗩吶、有些人打北鼓或通鼓,大部分的人拿小鈔敲,面色哀戚,緩緩地跟在一位黑衣黑紗、手提紅燈籠的女人後面。

截自《夜官巡場》

【記持】

書中提到一個很有意思概念,叫做「記持」。書中如是說:

我寧願把這些漫天的鬼神佛祖叫做「記持 kì-tî」,華語念作「記憶」,台語念作記持,我喜歡這兩個字組合起來的文字印象。記持,把記憶持有、把記憶維持,既是擁有回憶,也是提醒自己,回憶是需要維持的,並不是放在那邊不理,就能一輩子持有。

而這樣從記憶賦予祂們意義的說法,似乎也給這些看似虛幻的神靈添了些實的成分。如此概念與書中周美惠對於回憶的反思相對照,可說相當令人玩味:

我有時候的確會在半夢半醒之間看到一些畫面,但我很確定自己沒有睡著,沒有睡著那就不是夢,而是回憶。

回憶有可能是真實的或虛幻的,但即便是虛幻的,這些虛幻的回憶也是真實立基在大腦中,不然為什麼我們要立法禁止神奇蘑菇?如果一切都是虛假的有什麼好害怕的?

從這個角度來說,虛晃的夢境、迷存的鬼神,看似虛卻也實;只要我們記得,那便是存在;若遺忘,便隨之消散(有點像「鬼才之道」中鬼被忘記就會消失的概念?)書中針對這點的反芻也很引人深思:

我一直在想那些似人似鬼似神的東西到底是什麼?真的是某一種超越人世間的超自然嗎?

或者祂們都只是被拋下的事物?被丟棄遺忘的事物?

這樣的探討,似乎也可以延伸到這本虛實交織的小說本身。非常喜歡〈民雄鬼屋〉後面觀落陰,以及〈老美惠陷眠〉中靈魂出竅的段落。兩者都以看似虛的狀態,哀美地帶出台灣這塊土地上曾經發生過的實。不禁想到高行健在諾貝爾得獎演說的這段話:

文學並不只是對現實的摹寫,它切入現實的表層,深深觸及到現實的底蘊;它揭開假象,又高高凌駕於日常的表象之上,以宏觀的視野來顯示事態的來龍去脈。

最後,僅以《白色畫像》中的這段話作結:

故事,就當作回頭看一眼吧,畫像總在觀者與之對視當下甦醒,萬語千言,他/她們即是我們,至少我們是他/她們的延續,喚醒記憶並不是不可能的,我們要它,它就來了。

截自《夜官巡場》

【後記】

超愛這本書的氣味,很在地很親切。邱常亭在推薦序裡形容說這樣火燒庄長出的語言帶著親暱的泥土氣味,就像是黃昏將至時坐在老榕樹下聽說書人說故事一樣,甚是精準。

有趣的是,除了寫小說的身分,張嘉祥還是台灣獨立樂團「裝咖人 Tsng-kha-lâng」的團長。因此,他不只寫出這本書,還製作了一張同名專輯《夜官巡場》,用音樂與小說的雙重方式來呈現他想傳遞的概念,真的很有才!(這張專輯風格也超有意思,推薦大家聽聽看)

在後記中他提到,其實越接近完稿,他反而有種害怕,擔心會對家屬的親族造成傷害。然而,他也堅信:「寫實必須在魔幻後面,因為真實的歷史早就不可見。」覺得透過這樣帶著魔幻色彩的「記持」,反而讓我更深刻地感受到台灣這塊土地上所擁有或曾發生的「實」。很讚的作品,強力推薦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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