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登山口拍完合照後,穎臻開始教我們把心交出來。
每個人的障礙不太一樣,講完基本心法後,穎臻跟欣鈺穿梭在隊伍裡,給我們個別指導。
「你很緊耶,來,深呼吸,放輕鬆,你要接受有時候愛誰不是你能選擇的,精挑細選跟好結果之間沒有必然的關連。」
我沒辦法,我看菜單都看很久。
「你要學會去愛你眼前的選擇。」
她為什麼不學前任說「把心打開才會好起來」?想到前任,我知道這次又不行了。又要剖腹,不對,剖胸。
穎臻拿出工具,要我閉上眼。順序錯了,我已經看到那東西,要怎麼深呼吸放鬆?心無法麻醉,掏掏弄弄的觸感很煩,穎臻要我想點別的事。想什麼都不影響手術,穎臻也不會知道,我第一次知道時就覺得這跟測謊很像。我開始想二十五歲的事,二十五歲前後身邊的人會開始用出生年份取代報歲數,這是一個過渡,彷彿活得越長,出發點就越重要,然後我想到二十五歲像是空白跑道,數字本身沒有特殊意義,只代表你擁有的力量與一段可以加速、全速奔跑的時間,均質的時間。然後我想到通勤時的台北,車陣很緊,我其實不曾在做愛時說你好緊哦,在意緊不緊感覺很蠢,但通勤的台北確切地給我這種感覺,而且我喜歡那種感覺,那讓我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二十五歲的人。然後心被取了出來。
它長得就像社群介面上的愛心,♡,每次看都覺得很蠢。心是二維的,不管從哪一面看都是♡,如果有很多人同時在看,它依然在每個人眼中都呈現正面的♡,很煩。每個人的心長得不太一樣,有的胖有的瘦,有的乾脆不對稱,還是很煩,這次煩的原因在於發現自己跟大家一樣。就算是第一次看到的人,你一看就會有種莫名的親切感,知道那是自己的心,不可能長成別的樣子,儘管它是那麼地蠢。
穎臻左手捧著心,右手從口袋裡拿出針線,我每次都很怕這個環節。除了怕還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我覺得這是肛交之外男生最接近第一次插入的經驗:害怕、害羞、真的可以穿過去嗎?穎臻會說閉眼,深呼吸,還有人還會說忍耐一下,我最討厭聽到忍耐一下。然後針穿過去,發出類似「啵」的聲音。有點痛,但還好。最像的地方或許在於,害怕的同時你又知道這件事已經被安全地重複過上萬次。
穎臻把線切斷,打結,走到登山口旁那棵櫻花樹邊,找了個枝頭掛上去。掛的方式看不出有選擇,也不像沒有思考。像是餐飲業做到麻木的動作,結合了在乎與不在乎,讓我無名火起。我看著掛著我的心的那段樹枝,不喜歡它。討厭它,極度討厭它。我瀏覽別人的樹枝,隨便都比較美,特別是我旁邊那個,心的形狀很蠢,臃腫肥胖,枝頭卻很美,經典的Y字型,兩個分岔的弧度與形狀略有不同,卻在比例上構成了一種協調,葉子長的位置也很完美。我有股強烈的衝動想把我的心拿起來,跟那顆心對調。但我知道這件事被嚴格禁止。
我們開始爬山。一路上我都在想樹枝的形狀,自己的樹枝與隔壁的樹枝,忽然覺得這樣也很噁心,因為他們其實是同一棵樹。我迂迴地問身邊的人這算不算一種近親禁忌,他笑了,說樹沒有近親繁殖的問題,人類之所以會有近親繁殖的恐懼,是因為我們很容易發生近交衰退,但植物常常自花授粉。我突然覺得植物很噁心,整座山都很噁心,像是某種黏稠的生物,樹根藤蔓蕨類交纏在一起。這是難度不高的郊山,整趟旅程我都惦記著心的事情,像有個交疊的影像實時播映著,越看越覺得自己的樹枝有種可愛的感覺,然後再被自己的改變噁心一次。
我們來到最高點的觀景平台,俯瞰市區籠罩在一片等等就會回去的愁雲慘霧裡。我試著阻止自己去想像自己的心就在那裡面——不是現在這顆,前一顆。腦中閃過一些印象深刻但不舒服的話。「把心打開,才會好起來」、「我會把心重新長出來,我會活下去」。我試著轉移注意力,去想像這片名為台北的愁雲慘霧裡到底還有多少被偷拿出來的心,被做成項鍊、被棄置在垃圾堆裡。沒有比較好,這想像沒有必較好。新的心長出來後就會失去跟舊的心之間的連結,你看著前任脖子上的心,說好漂亮。而且你是真心覺得那顆心比現在新長出來的這顆漂亮。那真的是最糟的。
終於回到起點,穎臻跟欣鈺把心拿下來還給我們,只要放在胸前它就會自己回到胸腔裡,像被吸進去。我看著櫻花樹,不論是哪個枝頭都不再特別,恢復成普通的一顆樹,我看著自己的那段樹枝,忽然有了強烈想撕扯彎折它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