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和亞力士走進會議室,空氣中瀰漫著陳舊咖啡的香氣和體制內的無奈,讓我不禁覺得自己正步入一個官僚怪獸的腹中。亞力士倒是樂天派,他直接走向茶點桌,隨手倒了一杯我只能猜測是咖啡味的液體,然後撒了一大把糖進去。
「喬治,你知道嗎?這是這些強制性會議的唯一亮點,」他打趣道。
我瞄了一眼桌上那盒彩色的糖果,盒子上醒目地印著「Enjoy EW,Everybody Wins!」那字體像是嘲笑著所有人的期待。糖果看起來不太討喜,像是某種我不想知道來源的東西。
「這是哪個天才想出來的?」我嘟囔道,拿起一顆糖果,有點嫌惡地看著它。「為什麼校園裡每次活動都得出現這種詭異的糖果?」
亞力士一邊咀嚼著糖果,一邊滿不在乎地回答:「得了吧,不至於那麼糟。有點像……嗯,想像一下,假如失望和人造甜味劑結合,這就是他們的愛的結晶。」
我乾笑了一下,「聽起來真棒。我還是堅持我的苦咖啡吧,至少那還是真材實料的。」
我們在一群無精打采的參會者中入座。我注意到,在台上坐著的多數是年紀不小的男教授,他們看起來像是大學領導層的一部分,似乎覺得只要承認問題就算解決了問題。而台下,幾乎清一色是年輕的男教職員工,表情顯得不情願又無可奈何。
我湊到亞力士耳邊,低聲說:「這才是進步的典範,不是嗎?一群無權無勢的男人被迫聽另一群有權有勢的男人講解如何對待女性,這肯定能解決一切問題。」我嘲諷地說。「下次說不定還會安排白人教授來主持種族敏感性的講座呢。」
亞力士挑挑眉,笑著回應,「喬治,你難道不知道嗎?真正的改變正是在這些讓人昏昏欲睡的PowerPoint演示中發生的。」
燈光暗下來,第一張投影片出現在螢幕上時,我冷哼一聲,靠回椅背。皮爾森走上講台,他的聲音單調地講著「促進包容性環境」,而我無法擺脫這一切都是場精心編排的鬧劇的感覺。這是一場進步的表演,而我們只是被迫參與的觀眾。
皮爾森那平淡無奇的演講終於停下,留給我的只是記憶中的一片空白,完全記不起他的話。
來自教育法第九修正案辦公室的一名女性接著走上講台——莎拉?珊卓?某個以S開頭的名字——她開始發言。
「現在,我們來回顧一下校園性別平等的相關規範和緊急應變程序,」她用單調的聲音說道,點開了一張看起來像是1995年設計的PowerPoint投影片。「我們已經確定了五種需要立即處理的常見情境。」
她清了清喉嚨。「情境一:在學術場合發表不適當的性暗示評論或玩笑。程序:記錄事件。向直接主管報告。以三份副本提交GE-103-B表格。」
她繼續說著時,我的眼皮變得越來越沉重。「情境二:在校園設施中發生不受歡迎的身體接觸。程序:保持安全距離。通知校園保安。完成GE-104-A事件報告表。」
房間的溫度似乎在升高,或者可能只是她的單調聲調引發的催眠效果。「情境三:歧視性的打分行為。程序:收集證據。安排與系主任的會議。使用GE-105-C表格提出申訴。」
我努力保持清醒,而她依然在單調地講解。「情境四:透過校園通訊渠道進行跟蹤或騷擾。程序:保存所有通訊記錄。如有可能,阻止發件人。使用GE-106-D表格提交文件。」
她講到最後一點時,我的頭微微下垂,又猛然抬起。「情境五:遇到醉酒或身體不適的女學生。程序:保持適當距離。立即聯絡女宿舍助理或校園保安。即使是出於好意,也不要試圖親自提供協助。使用GE-107-E表格記錄事件。記住,男性教職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單獨面對易受傷害的女性學生。」
接下來的演講繼續以令人昏昏欲睡的細節描述了填表程序和申報流程。就在我意識快要滑入可喜的黑暗之際,皮爾森的聲音穿透了這片朦朧。
「現在,」他以故作熱情的語氣宣布道,「我很高興介紹我們的學生代表,瑪格麗特‧麥克萊恩,她將分享她對學術界性別平等的見解……」
就在我快要完全神遊天外時,皮爾森介紹了今天的主講人,瑪格麗特.麥凱蘭。我原本已經開始失去興趣,但她登上舞台的那一刻,場上的氣氛微微改變了。
當掌聲如拍馬屁的潮水般響起時,瑪格麗特走上舞台,彷彿一位從學術泡沫中升起的維納斯。她的穿著在專業的克制與微妙的反叛之間精妙平衡。那件黑色的西裝外套剪裁合身,暗示著女性曲線而不過於顯露。巧克力色的鉛筆裙精準地落在膝蓋處,但後方一條俏皮的開衩隨著她的每一步若隱若現,露出黑色絲襪的一絲絲痕跡。
然而,吸引我注意的,是亞力士的目光。他手中的手機似乎成了他本能的延伸,那如獨眼巨人般的鏡頭並未對準瑪格麗特的臉或整個身影,而是緊盯著她的臀部曲線,隨著步伐閃現的大腿──這是一場正在進行的數位侵犯。
我的手臂猛然伸出,試圖阻止這場視覺上的竊盜。「亞力士,」我低聲喊道,卻被快門的聲音淹沒了——那是尊嚴的一次微小死亡,被像素與光線捕捉下來。
舞台上,瑪格麗特停下來,眼神在人群中與我相遇。她的臉上掠過一絲困惑,短暫地撼動了她的鎮定。然而,如同一位完美的表演者,她繼續前行,沒有提出疑問,也沒有承認這一刻的存在。
亞力士咧嘴一笑,毫無悔意。「哦,這不是你想的那樣,老兄,」他說著,向我展示了他的螢幕。他快速地掃了幾下,螢幕上畫出了幾條線,每條線都是從我們尊敬的校領導的眼睛裡發出來的。每一條線都匯聚在瑪格麗特的臀部或大腿上。
「你看,喬治,」亞力士低聲說道,語氣裡充滿著愉悅和無奈,「在這個充滿崇高理想和進步言論的房間裡,人的基本欲望卻始終如一,令人沮喪。從最資深的管理者到最卑微的副職,我們都一致欣賞……人類。」
我乾笑了一聲,選擇不對他的意見作出回應。與此同時,瑪格麗特已經開始了她的演講。
「在爭取性別平等的持續鬥爭中,」她宣稱,「男性必須挺身而出,為這一事業發出自己的聲音。如果沒有願意挑戰現狀、在看到不公正現象時大聲疾呼並積極努力拆除長期壓迫學術界內外女性的父權制結構的盟友,我們就無法實現真正的平等。」
當瑪格麗特的呼喊響徹雲宵時,我發現自己的注意力有些游離。我的眼睛掃視著這個古老的報告廳,尋找著我經常在這種地方瞥見的熟悉幽靈的影子。那些過去學術界的幽靈,常常在角落裡徘徊,無聲地見證著一代又一代的講座與研討會。然而,讓我驚訝的是,這次房間裡沒有任何超自然的觀察者。看來,鬼魂們有比參加性別平等研討會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研討會剩餘的時間在一些拗口的術語和表演性的同盟聲明中靜靜流逝。直到瑪格麗特的聲音達到高潮時,她那充滿戲劇張力的最後宣言如雷般響徹整個房間,我才猛然回過神來。
「因此,以性別公正的名義,劉洪濤必須被解聘!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真正開始癒合我們學校系統性性別歧視所造成的創傷!」
聽到這裡,皮爾森如觸電般站了起來,帶領全場起立鼓掌,就像一波波順從的自動人潮,毫無思考地響應著這場表演,似乎這場掌聲能解決校園裡所有的性別不公問題似的。
隨著人群開始散去,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打了個漫長的哈欠。正當我開始思索著如何最快地逃離這裡時,瑪格麗特已經站到了我們面前,她的目光緊緊鎖定亞力士。
「莫雷蒂博士,」瑪格麗特的聲音像鋼刃般切入講座後的閒聊聲中,「你可以解釋一下,在我演講時你拿著手機在做什麼嗎?我注意到你似乎……特別專注於相機。」
亞力士的臉上露出他招牌的淘氣笑容,顯然對她冷若冰霜的語氣免疫。「啊,瑪格麗特!精彩的演講,真是革命性的。我其實是在進行一項即興的社會學實驗——你知道的,記錄學術場域中男性注視模式的迷人動態。純粹是研究,保證是真的。我打算發表一篇論文:〈進步學術空間中父權注視模式的持續性:一項案例研究〉。你有興趣一起掛名嗎?」
他用充滿學術術語的說辭說得如此天真無邪,幾乎讓人讚歎。幾乎。
「是嗎?」瑪格麗特危險地揚起眉毛。「而這項……研究……需要你從多個角度拍攝我的下半身嗎?」
「哦,不不,你誤會了!」亞力士舉起雙手做出假裝防禦的動作,笑容絲毫不減。「我只是收集我們尊貴同僚的集體注意力模式的視覺數據。相機對著的是他們,你只是……剛好在畫面裡。把它當成行為盟友的民族誌研究吧。真的很前沿,對於理解理論上對平等的承諾和實際行為模式之間的差距至關重要。」
我清了清喉嚨,走到兩人中間。「亞力士,儘管我理解你的……學術興趣,在未經同意的情況下拍攝他人是不合適的,無論你想要構建什麼理論框架。」
亞力士戲劇性地舉起雙手,把手機遞給瑪格麗特,誇張地嘆了口氣,像個殉道者。「自己看看吧。不幸的是,因為這位破壞氣氛的朋友,」他指了指我,「這項突破性的研究被迫中斷了。喬治道德感爆棚——你知道這些文學教授就是這樣,老是提什麼『道德考量』和『基本人類尊嚴』。真是個掃興鬼。我只好刪掉所有照片。」
他朝我眨眨眼,我也配合地翻了個白眼。「總得有人控制你的『科學探險』,亞力士。瑪格麗特,對我的同事行為不當表示抱歉。請放心,我讓他刪掉了一切。」
瑪格麗特接過手機,簡單翻閱後便還給他。她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些,儘管眼中仍帶有一絲懷疑。「嗯,穆內塔尼博士,看到至少有一位男性同事懂得界線還是……挺讓人欣慰的。」她轉向亞力士,語氣又變得鋒利起來。「至於你的『研究』,莫雷蒂博士,下次也許可以著重在記錄性別平等講座的實際內容,而不是把它當成你社會學實驗的機會?」
她頓了頓,帶著一抹緊繃的微笑補充道:「不過我必須承認,你對理論承諾和實際行為模式之間差距的觀察……倒也不是全無道理。再見了,各位先生。」
說完,她轉身離去,腳步穩健,鞋跟敲擊地板的聲音既有權威感又帶著一絲不滿。
等瑪格麗特走遠後,亞力士拍了拍我的肩膀。「夥伴,我們剛才真是演得不錯啊。你那一副不悅的知識分子模樣,真是惟妙惟肖。那個白眼,真是畫龍點睛!」
我甩開他的手。「也許你根本就不該開始你的『研究計畫』。沒有同意就拍人照片可不算道德,不管你打算用在什麼學術用途。」
「哦喲!」亞力士的眼裡閃爍著惡作劇的光芒。「我們這位玩世不恭的學者難道是被我們的社會正義戰士迷住了?準備當她身穿粗花呢的騎士?」
「不是,」我冷冷地回答。「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落得像劉洪濤一樣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