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力士提議我們去酒吧繼續討論劉洪濤的案子,但那場性別平等研討會讓我感到筋疲力盡。我婉拒了他的邀請,因為我們之前已經約定好由他負責跟進案件的進展。想到要回到我自己的「城堡」──我的避風港──我實在提不起勁,儘管我沒有把這話說出口。
當我走過燈光昏暗的大樓走廊時,我發現自己在尋找那些通常在這些走廊裡徘徊的熟悉幽靈。然而,讓我驚訝的是,這次竟然沒有任何靈異跡象。這樣的消失感讓我不安,開始懷疑以前的種種經歷是否只是我的幻想。也許沒有超自然的現象反而是一個好兆頭?我不由得這樣想。
回到辦公室後,我看到劉洪濤的書和那本神秘的中文小冊子依然躺在我的書桌上,毫無移動過的跡象。一股惱怒油然而生,我不假思索地將它們粗魯地塞進了書架的最深處,眼不見為淨。
坐下後,我打開電腦,一封郵件通知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看到發件人的地址,我的心跳開始加速——《本體論季刊》,這是一份 A&HCI 類的學術期刊。我懷著既期待又緊張的心情點開了郵件。
「穆內塔尼博士:
我們非常高興通知您,您於2021年1月25日提交的稿件〈數位時代的荒誕英雄:當代文學中的存在主義與身份認同〉(稿件編號:OQ-2021-0125-R2),經過同行評審及修改後,已經被正式接受發表。編輯委員會於2024年11月1日做出了這一決定……」
三年。漫長而痛苦的三年,充滿了等待、修改以及無盡的自我懷疑。我靠在椅背上,心中湧動著多重情緒。欣慰、驕傲以及一絲淡淡的苦澀在心中爭奪主導權。
「三年,」我喃喃自語著,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說。「這三年的心血,就濃縮成這什麼?二十幾頁的學術文章,可能也就十幾個人會讀。這到底值不值得?我不過是為了在我的學術簡歷上增添一行字,在這搖搖欲墜的學術階梯上再爬上一級?」
我大笑起來,笑聲在辦公室中回蕩。「這就是成功的滋味嗎?在象牙塔裡相互恭維,而外面的世界卻在燃燒?同事失蹤,學生受苦?」
我的目光掃過書架,那裡的某個角落,劉洪濤的書被我冷冷地塞進了最遠的地方。「而我卻在這裡,扮演著一個偵探,嘗試解開我根本不理解的謎團。我應該怎麼辦?慶祝一下?還是開始撰寫下一篇關於虛構人物生存危機的突破性論文?」
我搖了搖頭,荒謬的感覺讓我幾乎無法呼吸。「卡繆肯定會對此大加讚賞吧。現代的西西弗斯不是推石頭,而是將一篇篇論文推上同行評審的山坡,眼看著它們終將滾回默默無聞的山谷。他們說『發表或滅亡』,但如果我們早已滅亡了呢?我們不過是學術煉獄裡的一個配角罷了。」
我嘆了口氣,重新看向電腦螢幕,確認郵件中的內容。那封郵件滔滔不絕地談論期刊對「知識民主化」的承諾,以及他們「打破學術界與大眾之間壁壘」的使命。他們詩意地描述了「培養全球學者社群」以及「在日益互聯的世界中促進思想自由交流」的重要性。
然而,讀到後面,語氣轉變了。他們承認了「出版業的嚴峻現實」和「數位時代學術期刊面臨的財務壓力」。郵件中談到了「成本上升」和「預算削減」,語氣變得沉重,讓我隱約感覺事情不妙。
果然,在這封冗長的信的最後,藏著一段讓我心碎的話:「作為發表條件,作者需同意開放存取條款,放棄版權,並支付文章處理費6000英鎊。」
我的腦中迅速將這數字換算成美元,胃裡頓時感到一陣翻騰。這筆錢足夠讓我兩個月沒錢付房租也沒飯吃。心中閃過一絲希望——學校有出版補助計劃,我可能還有一絲機會。我咬緊牙關,決定去找系主任商量一下。
當我在依然陰森無人的走廊穿行時,突然遇見了比任何幽靈都可怕的東西──惠特克教授。他靠近時,我感覺到一股寒意直衝脊背,他那假惺惺的微笑甚至比鬼還令人不安。
還沒等我開口,惠特克就迫不及待地開始恭喜我的論文被錄用了。他自我吹噓,說該期刊的主編雷金納德.索恩伯里博士是他的老同學,還聲稱索恩伯里就我的稿件徵求過他的意見。
他喋喋不休的話語漸漸沖淡了我最初的不信任與憤怒。但他最後的總結讓我記憶猶新:「我告訴雷金,『穆內塔尼博士寫了一篇非常得體的論文。我們應該鼓勵這樣的努力。』這就是你文章被錄用的原因。」
我強烈想打倒他的衝動一度高漲,但最終讓我感到恐懼和羞愧的,是我的嘴巴不受控制地開口:「謝謝您的支持,惠特克教授,」我聽見自己說,這些話聽起來如同灰燼。「我真的很感謝您幫我說情。」
惠特克揚揚得意地走開了,而我卻站在原地,對他的言行感到憤怒,對自己無法反駁他感到厭惡。惠特克的「支持」以及即將面對的經濟壓力,讓這次出版的勝利徹底失去了光彩。雖然鬼魂並沒有出現,但我仍然感受到體制的幽靈在我周圍徘徊,而我自己也成了它的共犯。
當我站在哈特利的門口時,先前所有的熱情早已消散無蹤。突然間,出版的意義顯得如此空洞——這只不過是我在一個對我不利的系統中的一個小勝利罷了。正當我準備轉身離開時,門開了,露出了哈特利博士本人。
「喬治!」她驚喜地喊道。「真是個意外的驚喜。需要我幫什麼忙嗎?」
迫於無奈,我解釋了我的情況,詢問學校是否能提供出版補助。她的眉頭皺了起來,隨後開始羅列一連串藉口:「喔,喬治,我很抱歉,但這季度的出版基金已經用完了。你也知道,現在學校的預算削減得很厲害。」
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即使有資金,我們通常會優先考慮在我們系的核心領域發表的論文。你的文章,雖然很出色,但可能被認為與我們的重點方向……有點偏離。」
她的聲音充滿了假裝的同情:「而且,委員會通常要求提前六個月提交資金申請。這是為了合理規劃,你懂的。」
最後,她語重心長地說:「再者,喬治,作為訪問助理教授,你的工作重點主要是在教學上。任何研究基本上都是你個人的選擇,這意味著支持條款其實並不適用於你。」
我勉強擠出一個苦笑,隨口說了一些空洞的感謝:「謝謝你,哈特利博士,感謝您的……解釋。」
當我無奈地轉身準備離開時,她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不過,喬治,總會有例外……特別是對那些能證明自己價值的人。」
我回頭看著她,充滿了困惑。她環顧四周,確認我們是單獨的。然後,她微微點頭,從門口退了開來。
「進來吧,」她幾乎以耳語般的聲音說道。「我們好好談談。」
我跨過門檻,走進她的辦公室。身後的門發出咔嗒一聲關閉,這聲響讓我心頭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