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創作] 對話

童年眼中的世界，好像一切都很美好，但大部分都是因為對周遭所發生的事情似懂非懂，只看得到表象，卻看不到表象之下的暗潮洶湧。對於任何試圖破壞美好一切的行徑，不僅會感到不解，甚至會感到憤怒。卻沒有人願意對你說明什麼。

    奇怪的是，長大之後才發現，當你也成為大人的一員，他們早已默認你為維護表象的共犯之一，好像只要裝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切就會安然無恙地度過，也許在這過程中，他們也漸漸忘了隱藏在表象下的問題，只知道盡全力維護，卻忘了維護的意義。當長大的你試圖戳破表象時，感到不解與憤怒的人變成他們。多麼諷刺而有趣的角色反轉。

    不過隨著年紀增長，好像也漸漸有辦法理解為什麼大人習慣於維護表象，或單純對表象底下的問題視而不見。

    年紀越大，煩惱越多，人生中需要面對的課題也更加繁瑣複雜，壓力也不斷增加，我想這是大部分的大人都會一致同意的。人生中的問題，十之八九根本沒有解答或解藥，不管再怎麼努力想辦法，再怎麼努力想找出解決方式，都沒有用。那伴隨一次又一次沒能解決問題的無力感，會以各種形式，一次又一次地侵蝕意志力，或是對於事情有可能好轉的每一絲希望，直到有一天，心死了。不再有辦法感受任何所謂的「正面能量」，沒有慾望也沒有力氣做任何嘗試，因為身心都累了。光是每天為了過生活、工作、應付與社會接觸的一切，就筋疲力竭了。

    但問題不會憑空消失。怎麼辦？只好裝作沒看見，繼續過日子。然後漸漸發現，這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比昔日的那一種輕鬆多了。不得不想著之前的努力都算什麼？之前的疲倦，一直不斷為了無解的問題燃燒意志力的能量算什麼？反正事情也不會轉好，也從來沒有轉好過，不是嗎？已經嘗試過太多次，不想再失望了。選擇不讓自己失望、不讓自己筋疲力竭，是為了走比較輕鬆的那一條路沒有錯，一條對身心的煎熬與考驗都趨近於零的路，但既然有輕鬆的路可以走，為什麼還要強迫自己走充滿荊棘的小徑，更不用說也許將一直被困在裡面、幾乎沒有走出去的機會了。

在西方傳統的寓言故事裡，平坦寬廣的路必為險惡，而險峻又難走的小徑才是通往真理的選擇，因為人要經過磨練才能通往成功。但也許並不是每個人的目標，都是通往成功對吧？難道就不能選擇比較輕鬆的平穩道路，平凡的過一生嗎？這也是種選擇吧，只是不那麼積極正向而已。無時無刻都要有積極正向的想法，真的太累人了。

    你說，這是逃避，是你不敢踏出舒適圈的藉口。

    我說，舒適圈之所以叫做舒適圈，不是沒有理由的。我想回到一個不用煩惱一切的原初狀態（如果它真的曾經存在的話），也許是以花草樹木的形式出現，這樣何嘗不是件好事？尤其樹木能活上千年（不過這不是重點，只是優點之一），無欲無求，沒有身分危機，不必擔憂舒不舒適的問題，更不用怕自己在全球化的時代中是不是有競爭力，需要稍微擔心的可能只有全球暖化。只要單純地當一棵樹就好，人卻不能單純地、什麼都不用想地當一個人。人生，比樹木的一生要複雜多了。

    你說，不要再胡言亂語、胡思亂想了，面對身為人的現實吧。也想想身為人類的好處啊。

    我說，我悲觀得幾乎無法思考。再說，就算我的一切想法真的是胡言亂語好了，如果胡言亂語和做不切實際幻想的權利都被剝奪，那我就不是我了。

    你說，你到底在說什麼，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的一部份啊。

    我說，那你不是才更該接受和接納我的存在嗎？不要再否認我的存在了，我是不會憑空消失的。這就是你，這就是我，我們是生命共同體，我是你消極，或其實我比較喜歡說，追求平凡人生的那一面。想在平凡的同時，把一切放著爛的另一個自我。雖然我比較喜歡說順其自然而不是放著爛，不過在許多人眼裡，這兩件事的意思好像差不多。

    你說，喔，我知道了，是出世跟入世的差別吧？入世大概是多數人遵循的生活方式，因為沒有其他更適合的選擇。像一般人一樣，就學後出社會工作，偶爾關心一下新聞，放假時和好友、家人聚餐，或可能來個小旅行，直到退休平凡無起伏的過一生。那你呢？講著講著，我真是越來越搞不懂你了。你的生活態度，像是介於入世和出世之間，想過平凡的生活，卻連一點點和這個社會有所關連的事情都不想管。

你之所以能夠過著平凡的生活，有很大一部份是拜你所生活的社會所賜吧？因為它的正常運作，你才有辦法如此心不在焉地活著。你難道不覺得你需要盡一份責任，來對這個社會有所回報嗎？醒醒吧，在現在的世界裡，是沒有人能夠與外界完全脫節的，你這樣只不過是活在自我安慰、自我感覺良好的小宇宙中，逃避現實罷了。你有沒有聽到自己都講了些什麼話？童年的你，一定會對現在的你感到不齒。你只不過是用「出世」的清高，來掩飾自己的不在乎與懶惰，在你骨子裡，只不過是個懦弱的膽小鬼和冷淡無情之人！

    我彷彿聽得到你過於激動的喘息，我知道我應該要感到憤怒，或是為自己辯護，但我只是冷冷地、不為所動地看著你。

    然後我說，你別得寸進尺了。再說，你憑什麼提到童年？童年的我，根本不會對現在的我感到不齒，因為童年的我根本不了解、也不曾經歷身為大人必須經歷的一切。即使你的想法有幾分道理好了，我為什麼要照著你的話做，因而改變我的生活方式？你提到的社會責任，於我而言，當我早已自顧不暇時，為什麼還要捨身投身於一個沒有結果的志業？

對，我承認我不僅是懦弱的膽小鬼、冷淡無情之人，還是個自私自利的人。我就是這樣把自己的利益與自身的安逸，擺在社會責任前的人，怎麼樣？但我從來沒有說過，也無意表現自命清高，或什麼不沾鍋的出世情操。我不是陶淵明，也不是什麼聖人，更無意成為其一。什麼出世、入世的，全部都是你提起的，不要把我的生活方式，放到你偉大的理論當中，擅自解讀我的人生態度和生活方式。

    又是一陣靜默。

    你說，也許是我過度解讀了。但請不要忘記，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這些想法，是揮之不去的，他們是你的一部份，你必須和它們共存，也許有一天，其中的一部份會觸動你內心的某個地方，與之產生共鳴。我就說到這裡了，我會持續把你從想當樹木的消極心態拉回來的，別迷失了自己。你的能耐，可能比自己所想像的還高。當你再度感到迷惘時，也許就是我再度出現的時候。

    一片黑暗。然後是一片光亮。我睜開眼，走向一個不確定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