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名導杜琪峯近日接受 BBC 訪問時,表達了對香港電影未來的深切擔憂,杜琪峯指出,隨著中國政府的審查制度日益嚴格,香港電影已逐漸失去批判精神,轉向聚焦於日常瑣事,缺乏對社會與政治現象的反思,更批評近期票房大片《九龍城寨之圍城》(Twilight of the Warriors: Walled In,2024)缺乏「地域政治的獨特性」便是當前香港電影的創作徵候,引起國際廣泛關注。
不過,並非所有香港電影都走向「去政治化」。在第六十一屆金馬獎入圍作品中,除了聚焦同志婚姻的《從今以後》(All Shall Be Well)、關注聾啞教育的《看我今天怎麼說》(The way we talk)、探討感情詐騙的《我談的那場戀愛》(Love Lies)外,也有紀錄短片《鄒幸彤-獄中信》(Letters from the Imprisoned: Chow Hang Tung)與《顏色擷取樣本.mov》(Colour Ideology Sampling.mov)直面政治議題──儘管市場規模有限。
對於追求大規模票房的作品,「去政治化」成為趨勢,如何在立體人物與社會關注間取得平衡、妥善拿捏政治界限,成為新一代香港電影人的挑戰。
然而,由陳茂賢執導,黃子華、許冠文、衛詩雅、朱栢康主演,探討殯葬業與家庭倫常的《破.地獄》(The Last Dance,2024),自上映屢創香港影史票房紀錄,截至 12 月 7 日,已衝破一億兩千兩百萬港幣,成為香港電影史上最高票房的華語電影第一名。瑣事日常也能創造出極大吸引力和口碑效應,反映著香港電影市場對具有文化內涵和社會反思的作品需求。雖然《破.地獄》以宗教與生死哲學為題材,呈現「去政治化」的外觀,但細看之下,影片中仍隱約地觸及了一些模糊的政治議題,為香港電影注入新的活水與思考空間。
《破.地獄》之所以引起關注,源於其深入探索香港獨特的宗教信仰與文化,特別是殯葬儀式與道教的緊密結合。透過「破地獄」儀式將這些元素與一段家庭故事的交織,喚醒深植於香港民眾日常生活中的道教、佛教及傳統民間信仰,使得這部作品不僅僅是宗教題材電影,更是香港文化和精神層面的呈現,同時更觸動人性與情感的深層探討。
電影圍繞專責主持超渡儀式的喃嘸師行業,通過破瓦超渡亡魂,進入輪迴與解脫,相傳「破地獄」源於佛教「目連救母」的故事,目連深入餓鬼道,憑藉佛法之力將母親從苦海中解救,而「超渡亡靈」的核心理念,與電影中的人物在「他人即地獄」的生活中掙扎,活人也需要被超渡相互呼應。片中多次提到的「祖師爺」,則展現了香港深厚的黃大仙道教體系信仰,將黃大仙信仰融入喃嘸師的角色設定中,藉由新一代的年輕人視角,思索並懷疑從小耳濡目染的宗教其意義與儀式之必要性。
在音樂上,《破.地獄》充分運用傳統樂曲「南音」作為角色交流的橋樑。「破地獄」儀式中,喃嘸師誦經演唱的「南音」是一種獨特的說唱曲藝,歌詞常表達個人遭遇與離愁,主題多自傷自憐。自二十世紀起,粵劇開始融入南音的講唱方式,其劇目亦與道教有著深厚關聯,如《祭白虎》和《八仙賀壽》皆源自道教故事。電影中,許冠文與黃子華對唱的《客途秋恨》便是南曲之一,描述文人繆蓮仙與妓女麥秋娟的悲傷愛情,歌詞充滿天人永隔的哀傷,深化了生死輪迴的情感表達。
片中不僅探討了宗教儀式,也揭示出香港殯葬業的現實面。黃子華所飾演的道生一角,接管了名為「文明殯儀」的「長生店」,揭露以往鮮少在銀幕上揭露的殯葬業幕後,呈現了從「行街」(殯儀策劃師)、「仵工」(負責搬運遺體和棺木的工人,亦有協助整理遺體,承接穿衣、化妝等任務)到「石廠」(墳墓碑刻制安裝、撿拾骨殖、洗骨、放置骨灰龕)等各個殯葬環節。更罕見地至香港東華義莊場景,「義莊」歷史背景能追溯至香港開埠初期嚴峻環境下的殯葬環境,其不僅是遺體臨時存放的地方,更是社會低階層、無人照顧亡者的最後歸宿。而這樣的環境搬到電影中,成為屍體是否需要遵循傳統安葬方式來處理的疑問發生地,更反映出傳統與現代在拉鋸之間,皆欲尋求超脫的矛盾。
「道生」亦代表著另一層佛教思想,其名來自東晉佛教家,志在「普渡眾生」(〈普渡眾生〉亦為電影主題曲名稱),相信眾生皆有佛性。道生一角的存在不僅是殯葬服務的提供者,也象徵著佛教的慈悲與解脫,同時也與許冠傑飾演的喃嘸師傅「文哥」形成了相輔相成的關係。喃嘸師傅揮桃木劍破除象徵「九幽地獄」的九塊瓦片,跳過代表業火的火盆,引亡者通過紙紮的金銀橋步入輪迴,劇本也宛如「破地獄」進程,電影透過九個劇情高潮,引導角色從地獄中逐步「破除」執念,走向精神的解脫(以下涉及劇透):
一、道生從一名婚禮顧問轉型為「行街」禮儀師,最初將葬儀視為表面作秀,逐漸理解殯葬儀式的真諦,認識到它不僅是形式上的儀式,更是對亡者的深切尊重。
二、道生面對不捨孩子的母親,協助防腐屍體、不進行下葬,藉此,他開始反思傳統葬禮形式,試圖理解如何才能讓亡者得到真正的安息。這也是他首次體會到,殯葬是協助他人人生的行業,遂真正投入其中,學習各種傳統技藝的環節。
三、藉由獨居茶餐廳老闆的死亡,文玥(衞詩雅飾)成為完成老闆後事,送她人生最後一程的「家人」,作為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道生也開始重新思索家的意義。
四、面對不得不嫁給順性戀男性的女同志往生者,道生選擇直呼其名而非稱其為太太,這樣的處理方式不僅反映了對亡者真愛的尊重,也挑戰了傳統對婚姻與性別的固有觀念。
五、道生與喃嘸師傅的南音對唱,不僅是信任的表現,亦象徵著傳承,更是道生從外行到內行的轉變,他不再是外來者,他已經逐步融入這一行業與文化。
六、志斌(朱栢康飾)同為喃嘸師傅的兒子,因現實因素改信信仰,讓道生開始思考各種信仰背後的共同人文精神,是無論路徑如何,最終的目的皆是讓亡者得到解脫,而宗教終究是殊途同歸。
七、電影中出現對女性月事的羞辱,片中喃嘸師傅的女兒文玥投身救護工作,隱隱中透過「救人」來對抗著處理死者事務的傳統父親。在一場為患者做 CPR 卻未能救回生命的戲中,按壓胸腔的節奏與其後突然剪進房事節奏一致,在女性月事的羞辱下,因遺憾而自暴自棄,更進一步地透過自我厭惡的放縱來延續,反映出傳統文化對性別角色的刻板印象,並引發對性別之於喃嘸師傳承意義的反思。
八、文哥的兒女名字背後有著深刻的寓意。女兒「文玥」象徵著父親對她的珍視與不捨,而兒子「志斌」則暗示著繼承父業的志向,「斌」字代表著殯葬業中的「一文一武」,象徵著傳承與延續。這些命名既是父親對子女的期許,也是對家族與事業延續的象徵。最終,道生選擇讓文哥改信天主教的兒子,以及被視為不潔的女兒來為父親葬禮跳破地獄,不僅顛覆了傳統儀式,更是為了讓生前礙於傳統大男人主義、父權僵固思維的父親,能夠與一雙兒女和解,同時超渡生者與死者。
九、經過九道劇本層次,道生終究學會克服死亡的懼怕與老去,自然面對即將出生的兒子,一起體會生命的無常是自然法則。道生在片頭與片尾都與靈車同框──片頭靈車在後頭緊跟著道生,片尾則與道生分開行駛,象徵了角色對死亡的理解與接納。
電影結尾,引用白居易《自覺二首》中的詩句「置心為止水,視身如浮雲。抖擻垢穢衣,度脫生死輪。」表達了超越生死、解脫煩憂的佛教思想。詩句中的「止水」與「浮雲」象徵內心的平靜與對生死無常的豁達態度,對於活人來說,期許能藉儀式療癒傷痛;而「抖擻垢穢衣,度脫生死輪」則象徵洗滌心靈、解脫生死束縛,與儀式中亡者的超渡過程相契合,深化解脫與超越主題。
《破.地獄》不僅探討生死哲學,更深刻描繪了人物關係的糾葛。觀眾或許能超脫劇情文本,從另一個角度與香港當前的社會背景相互連結,在疫情後,香港的各行業經濟蕭條,紅勘地區殯葬業與繁華紅館緊鄰,此一地理與社會的對比折射出極端的對立,正如電影中呈現的亡者與生者之間無法逾越的鴻溝。
這樣的背景,讓我們看到香港社會中兩種極端狀態的並存:一方面是政治與經濟的壓力,另一方面則是市井生活的無奈。特別是在 2019 年反送中運動後,香港人對未來的焦慮和對自由的渴望越發加劇,這種對身分和命運的迷茫,恰如片中亡者在地獄中掙扎的情境。影片中的「破地獄」儀式幫助亡者釋放痛苦、放下執念,這正與香港人面對當前困境時的心境彼此映照──如何擺脫政治、經濟和身份的束縛,尋找心靈的解脫?
電影對「家」的討論也為觀眾提供了另一層社會解讀的深刻可能,其或許能上升為「祖國」歸化的討論,如文哥與兒子之間的關係(特別是兒子決定移民澳洲的情節)象徵著許多香港人對未來的迷茫與逃避。片中,文哥的一雙兒女時常徘徊於老家天台,凝視著香港市景,而天台四周的鐵籠如同囚籠,更象徵著香港社會在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困境。此一象徵與香港「一國兩制」的困境交織相呼應,呈現出當前香港人在文化傳承與個人選擇之間的掙扎:是要繼承「大中華」的祖師爺傳統,還是選擇在傳統下找到自我認同的空間融入,甚至選擇逃離出走?
這樣的問題,或許正是深藏於港人心中,極欲想破的「地獄」,也唯有突破這層束縛,才能迎來真正的寧靜與解脫。
劇照提供/英皇電影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