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鵰》5-「郭靖」
郭府宅院的一磚一瓦,從郭靖定居襄陽那天起就沒動過。
即使黃蓉執意想要將大門重新髹上金黃色的油漆,顯得不那麼斑駁一些,女兒郭芙想要將屋頂的瓦片,換成有雕龍刻鳳的最新流行裝飾,這些一律都被郭靖否決,在郭靖心中,在如何漂亮、豪華的四合宅院,也比不上他童年住的那種蒙古營帳,每當打開營帳,外頭就是一望無垠的牧草,蒼穹大地相合在一起,當中有無數的野馬、駿馬、壯馬奔馳穿梭。
在襄陽城城東,水合四街的郭府,無論如何妝點,在郭靖心中,永遠不會像在草原上睡營帳那樣舒服。
馬是蒙古人的生命,或者可以說,蒙古人是從馬演化出來的一種生物。
馬沒有老虎的爪牙可以武裝自己,但蒙古人有,他們有最自豪的弓術,每個蒙古男孩從三歲就開始練習騎馬,五歲就開始練習射箭,郭靖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是蒙古人,但他十六歲下江南以前,除了長相,生命的經歷與一般蒙古男兒沒有什麼兩樣。
有一度他甚至差點以為自己就是蒙古人了,好險媽媽的面容即時出現在腦海。
媽媽總是對他說:「靖兒,你是咱們大宋的好男兒,將來有一天,你要回到臨安,你要回到牛家村,跟著爹爹、媽媽,也許再娶個討喜的小媳婦,咱們一家人快快樂樂的生活。」
郭靖小的時候總是不了解,為什麼爹爹明明已經死了,媽媽卻老當他還活在世上一樣?年紀大了以後,郭靖慢慢瞭解,爹爹影子永遠存在媽媽家中;就像媽媽的影子,也永遠會跟著他一輩子。
郭靖正在那的臥室想得出神,砰地一聲,黃蓉將門推開,走了進來。
「我不答應。」黃蓉嘴唇緊閉,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郭靖向來尊重夫人,但經過多年的夫妻生活之後,他終於體認到,他與黃蓉天生的性子,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無論他如何的忍讓退縮,黃蓉永遠是黃蓉,永遠是那個比他聰明,比他伶俐,比他機變百出的黃蓉。
雖然表面上郭靖仍然敬重她,但已經不若少年、中年時那種敬畏如大賓的模樣;現在的郭靖,是北俠、是襄陽城萬民擁戴的郭大俠,他知道自己有許多的優點,反而是蓉兒及不上的,他對人寬容、公正、有情義,郭靖開始堅持自己的想法與做法,尤其是黃蓉放任大女兒將過兒的臂膀砍下之後,他深深瞭解到,蓉兒或許聰明,但她的許多想法是錯的,至少在教育方面,他可以做得比蓉兒好太多。
郭靖淡淡地回道:「蓉兒,難道妳有更好的辦法?」
黃蓉這幾年越來越感覺到,郭靖對她的態度日漸冷淡,她不願去想背後的原因是甚麼,或許是男人的自尊?從她們相識以來,多少年都是黃蓉占著上風,在郭靖還進不了北丐七公門牆時,她就是東邪黃藥師的獨生愛女,想當初,要不是黃蓉使出渾身解數討好七公,郭靖哪裡學得去降龍十八掌?這些年,要不是黃蓉把武穆遺書反覆讀的精熟,給郭靖出謀獻策,郭靖哪有現在的地位?
如今,郭靖不但在江湖上博得天下五絕的武功排名,更在大宋子民中享有襄陽城大俠的名譽,但郭靖卻是對她越來越不若以往尊重,也越來越堅持自己的意見。
黃蓉咬咬牙,說:「忽必烈要娶你女兒,你一點也不著急?那敢情好得很,忽必烈原本叫你叔父,將來恐怕要叫你岳父了!」
郭靖雙眉一軒,沉聲說道:「蓉兒!」
黃蓉嘴下更不留情,埋怨的話已如連珠炮出:「這些年,都是我一個人在家顧著咱們兒女,你就知道江湖義氣,對過兒比對咱們破虜還好,我知道你始終怨我教壞了芙兒,可你想想,我一個女人家,能教得動芙兒聽話嗎?你成天就知道訓練兵士、參謀戰事、還時不時接待些江湖好漢、喝酒應酬,家裡的事兒,我縱使操辦得不好,你又有甚麼資格說?你有回來操心過一天兩天嗎!」
說完這些,黃蓉眼圈一紅:「你要做大俠、你要為國為民,我從來不怨你,我只希望咱兒女能跟我們一樣,能夠自己挑選夫家媳婦兒,跟我們一樣,別守著甚麼高高掛起的禮教,由父母決定,打從你想把芙兒定給過兒開始,那不就是一場災難嗎?」黃蓉越說越是激動:「襄兒出走,你明知道是為了甚麼,你不說一句話、也不讓我這個做娘的去追,硬是要我們一家人陪你守在這不上不下的襄陽城,好了,現在襄兒要跟忽必烈大婚,你反倒要去參加觀禮,在你心中,倒底是襄陽城重要!還是襄兒終身幸福重要?」
黃蓉話一說完,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郭靖長長地嘆了一聲,說:「蓉兒,我知道這些年,家裡全靠你再扶持,但你想想,蒙古大汗忽必烈雖然比襄兒長著幾歲,但也算是蒙古人當中的第一英雄了,大宋若不與蒙古打仗,其實,蒙古人與宋人也沒甚麼分別,」
郭靖這幾句話,其中的涵義再明白不過。想那忽必烈一統蒙古各部,東征西伐,戰無不勝,刀馬弓箭技術之外,對漢語更是十分熟稔,雖然不通中國武技,但是在當世群豪之中,已是卓爾不群的第一流人物。
黃蓉如此聰慧之人,豈不曉得這番道理?但一想到女兒莫名被擄,一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又要強迫被嫁給一個大宋的死對頭,心中一酸,泣道:「襄兒雖不若芙兒那般自小驕縱,但我做娘的知道,襄兒內心也是有一把尺,非英雄不嫁,且不說蒙古人與咱們大宋的恩怨,那忽必烈畢竟大了襄兒好多,姬妾也不知早就娶了多少,襄兒嫁過去,難道做小的?」
郭靖上前輕輕摟著黃蓉:「那忽必烈雖然姬妾成群,但如襄兒這般,又通中國武技、江湖春典,又懂漢人的詩書禮樂、奇門遁甲,恐怕再忽必烈的姬妾裡,也找不出第二個。相信忽必烈會對襄兒好的。」
郭靖頓了一頓,又道:「我寧願…我寧願她嫁給忽必烈,也不願襄兒…她再跟過兒有所糾纏。」
郭靖語音未落,黃蓉已是全身一震,失聲驚道:「靖哥哥,你也看出來了!」
郭靖緩緩地點了點頭,道:「當年,我英雄大會上,阻止不了過兒跟龍姑娘成婚的決心,直至後來風雲生變,我也不好再向過兒說些甚麼,阻撓甚麼;這件事,一直放在我的心底,終身抱憾。這一次,我絕不能讓襄兒重蹈覆輒,過兒這人好是好的,但…襄兒絕不能去淌過兒的渾水。」
黃蓉原本以為,郭靖對男女情愛一事不通一竅,郭襄對楊過的那番情意,黃蓉早早暗自著急,但始終按耐著沒與郭靖商量,現下既然郭靖自己看了出來,黃蓉便可直言與他討論了。
黃蓉抽出繡帕抹了抹臉,說道:「靖哥哥,過兒雖本質好,心腸熱,可…可終究是個是非之人,襄兒若是嫁給他,不會幸福的。」
郭靖點點頭,道:「這點我與妳想法一致,我雖然極愛過兒,但憑過兒這些年來做下的事情,雖然在大節上,過兒不致有虧,但許多小節,我卻是一直無法釋懷。若是襄兒可以就此忘記過兒,那也…那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忽然房門伊呀地一聲推開,郭破虜虎頭熊驅的奇偉身子鑽了進來,臉上有些驚慌,抬頭急問道:「爹!娘!二姐真的要嫁給那蒙古大汗忽必烈?」
郭靖見他自己就這樣推門進來,臉色一沉,呵斥道:「越來越沒規矩了,我與你娘在討論軍機,你不敲一聲門,就直接走進來?」
郭破虜雖然在外頭,總是裝作一副所向無畏的豪態,可是回到家裏,被父親一責罵,他又回到了那小時候唯唯諾諾的樣子,黃蓉看到眼裡,心疼破虜,溫言說道:「靖哥哥,別老是這樣說破虜,一下又嫌他沒有粗豪男兒的本色,一下又說他沒有心細如髮的謀略,破虜畢竟才十九歲,相比敦儒跟修文,已經好得太多了;再說了,你年輕的時候,也不是這樣樣樣皆能的吧?」
郭靖道:「破虜是我老郭家的長男,一脈單傳,我自然得對他嚴格些。」
黃蓉在心底嘆了口氣,不敢與她的靖哥哥爭辯。
只聽得郭破虜低頭認錯:「是,爹爹,孩兒知錯了。」
郭靖點點頭,溫言道:「破虜,你最近武功大有長進,下個月開始,若是左右無事,我會開始教你九陰真經,就從鍛筋易骨功開始練起。」他拍了拍郭破虜的肩頭,在郭靖眼中,破虜像極了年輕時候的他,在練武上從不叫苦,郭靖每說一式,往往破虜練至深夜方休。
「至於大宋與蒙古之間的軍機,你現在年紀還輕,多聽是可以的,但是記得嘴得管住,須知禍從口出,知道嗎?」在呂文德的軍機會議上,郭破虜護著父親,出言頂撞呂文德,郭靖雖然心暖,卻還是要叮囑兒子幾句。
「是,爹爹。」郭破虜一臉焦急,郭靖的話他卻是全沒聽進去,只急道:「爹爹,我聽下面的人報,蒙古那邊派來使節,要請呂文德、爹爹、娘,去忽必烈的婚禮上觀禮…而且,據說這次的新娘子,是二姊?這…二姊怎麼會…」
郭靖哼了一聲:「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二姊自小闖蕩江湖,不知天高地厚,野慣了!難得忽必烈看得上她,若是兩家聯姻之後,可以消彌兩國之間十數年的戰爭,那麼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郭靖頓了一頓,又道:「只是眼下我們還不知道襄兒是怎麼落入蒙古人手裏的;但無論如何,忽必烈既然廣發喜帖,公告天下這門喜事,想必他們不至於對襄兒太差,性命想來,亦是無妨。」
郭破虜急得滿頭大汗:「爹爹,那蒙古人是胡虜雜種,性喜殺戮,野蠻之至!二姊怎麼能跟…」
郭靖喝道:「胡扯!破虜,我曾經跟蒙古人一起生活十幾年,他們是人,我們也是人,並沒有高低之分──你以後說話注意些!」
郭破虜一臉委屈,偷偷望向黃蓉,黃蓉偷偷舉起小指搖了搖,示意他不可多嘴。
郭靖緩緩說道:「別勸了,此事我心意已決。蒙古大使的意思,在四日後接我與你娘,還有呂大人一起北上,到蒙古帳中後休息兩日,再觀大禮;不論呂大人與你娘去或不去,我是會去的。」
郭靖拉開壁櫃,裏頭,一把金光燦然的狼頭金刀閃閃發亮,郭靖將刀抽了出來,內力到處,長刀嗡嗡作響,郭靖看著那柄金刀,道:
「當年,忽必烈的先祖成吉思汗,曾經將這柄金刀賞賜給我,這次襄兒大婚,我為了兩國的和平,會再將這柄金刀致贈給忽必烈,讓他永遠記得,蒙古人與我們大宋子民,也曾經有過真摯的情感,希望可以永結成兄弟之盟,讓邊疆永無戰事。」
郭靖將刀收回刀鞘,拍了拍郭破虜的肩頭,道:「如果襄兒的婚姻,可以讓兩國再無戰事,那也算是功德無量,她就對得起我們家這個『郭』姓了。」
郭破虜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要說,但面對素來威嚴不可挑戰的父親,他終究還是把話給吞了下去;而黃蓉站在郭靖的身後,輕輕地嘆了口沒有人聽見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