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為了找出一篇自己寫的紙本舊文,幾乎把整個書房給掀翻成地震後的重災區。一無所獲。然而,真正最震撼的意外,是從窗邊矮櫃的最底層角落,挖出了湮沒於時光三十年的五本日記,連同幾綑信件影本、日誌、與其他充滿生命悸痛和情感騷動的文件檔案。
這批書寫會被流放到如此的邊陲僻境,三十年完全不曾被我想起,如今「驗收」結果證明,當年出此重手嚴防圍堵,禁絕日記中的強烈情感輻射外洩,可能影響日常生活與工作的防護措施,堪稱經典。
這批時光檔案最早的幾頁內容,是退役後急切地想要啟動自由生活的片段剪影;人生第一份正職的英文系助教工作、粗暴地中止了與 P 的未來、初識 L 以及其後的愛戀…而真正詳盡的書寫記錄,是從與 L 離異後才開始逆光回溯的。
只有在分別或分手後,才會出現書寫的必要;寫給遠端那已不在場的人,也寫給自己。Absence makes the heart grow fonder/frailer (and writing the confessor). 所以這些 1989~1995年間留下的寫真實錄,全是自己面對 absence 構成的情感劇烈狀態下,獨守傷痛,與自己的「談話治療」紀實。
我把例行家務瑣事匆匆結束,帶著妥適、未知又惶悚的心情,翻開三十年時光的首頁,滑入那遺忘的時空中。迎面而來的,是我在美國俄亥俄州的 Athens,以及德州的 Austin 兩個城市讀書生活時的許多人、許多事。日子悠悠冉冉復甦,重新上演。我好激動。驚惶。
此時此刻的書房、燈光與音樂構成的心象、窗外灰濛陰冷的天色,複製了1990~1994年我從 Austin 返回 Athens 完成論文,那些日子的色調和溫度;非常適合回首生命中巨大情感變故降臨,靈魂被拋進「世界末日冷酷異境」時的垂死掙扎。
啊,我珍貴的日記。我當時甚至都不曾預期三十五年後的今天,會如此被自己的日記感動震撼。不想匆匆瀏覽過境,而在每一紙頁上流連徘徊,深情摩娑著每件事與情的質感。唯恐日子又太快被播放完畢。當時我無力阻抗時間的流速,而此刻,我將不再任由時光前行。我可以把時間凍結,在每個令我心悸、飆淚、驚歎、感激、暖心、或傷痛的時刻。
屋外天色陰沉、灰慘濕冷。面對如此豐盛的日記寶藏,我渾身發燙。三十多年前的歲月場景突然出現在眼前播放,強烈牽動翻攪著我的情緒。
生命的拼圖一塊一塊落在該在的位置上了。
仍在職場時,天天為工作爆肝燒腦,無暇啟動回首前塵往事的龐大工程,不敢把這珍藏巨量的歲月之酒開瓶,酩酊暢飲品評,以至於遺忘了自己曾為餘生「超前部署」的巨量記憶資料庫。然而,在我轉換人生航道的此刻,這批生命書寫適時出土,無縫接軌,為我最終的情感歸向導航,重覽前世今生。
緩慢掀動因為負載過量而略顯沉重的冊頁,我在日記裡又遇見好多人、好多事、好多情緒。看似流水帳式的生活記載,如今重讀,彷彿看連續劇般,如此近身旋繞我全身感官,強烈衝擊我的意識神經。好像又回到原始場景,參與見證了在 Austin/Athens 所有生命遭遇的真人實境演出。非常驚悚、溫馨、又令人唏噓感慨。
恍若 Woody Allen 的電影《安妮霍爾》中,Alvy 偕同女友 Annie 以中年之身回到自己幼年時光場景,旁觀當時客廳中父母爭吵的場面。
我感激我自己,在那獨自一人堅持完成理想的孤寂歲月,面對自己,呢喃自語,在紙上寫下人聲鼎沸、卻又清冷孤絕的一幕幕日常,生活史詩鉅著。此刻,我陷落在今生前世的迴圈裡,親臨生命現場,有若重生。
好多故事,好多事故…我已全都遺忘,不著痕跡;完全不可能用記憶力來召喚出這駁雜糾結又真實的存在。1990 年後返回 Athens,在 Mill St. Apts. 社區那些年裡發生的情事,一幕幕躺在日記裡靜靜沉睡三十年,今天才在我眼前悠悠復甦上演,精彩可期,充滿懸疑又擁擠著憂傷…我無法置身事外,一如當年。
也同時釐清了一些事件的前因後果,時間空間的錯位、年月日期在腦中的誤植印象。獲得不小的安慰。抽絲剝繭,循跡追查,水落石出後的巨大感悟、釋懷。我迫不及待想讀更多,卻又同時不斷延宕閱讀,不捨太快讀完手邊等待翻開的其他幾冊時光之書。
這許多人,這許多事,這許多情。栩栩如生。倏來倏往。目不暇給。好年輕,好憂愁,好不可思議的邂逅;好幸運,我銘刻了這些記憶於紙上。還有那幾位飛揚在大提琴弦與鋼琴鍵上的精靈,臨去前夕,才與我在吉他彈唱中相遇。匆匆留下淡淡的優雅身影,忽暗忽明,讓我牽腸掛肚,悵然揪心至今。
明明已經過三十五年時光之流的稀釋了,為何此刻重讀這些人、這些情,我卻還依然憂慽惆悵一如當年?感覺心臟抽動,自動彈出的眼淚在眶中搖搖欲墜,心神不停晃盪,再次強烈感覺那種應屬當時情景下,才可能出現的意亂情迷…
我與自己在舊日時光裡重逢,激動地發現,我記憶裡竟珍藏了如此的歲月風華、如斯的傷痛、與愛的迴路。我墜入trance 般的出神迷離狀態。恍若重回 Athens/Austin 的人情生活圈,憂傷著,悒鬱著。難以形容紓解的沉甸情緒壓在胸口心頭,分不清此刻的淡水是故鄉,還是他鄉了…
捧讀這批重見天日的生命書寫文件,我究竟在哀傷什麼呢?應是歲月吧?生命流轉出來必然的憂悒音頻吧?妥貼適切的音樂,在我耳中和心中不捨晝夜地、緩緩流瀉著;這些悒鬱憂思、所緬懷的傷痛,此刻已喑啞無聲,成了一種絕美的、屬於音樂的記憶。
對這憂慽寂然的生命情調,我有不可自拔的迷戀。如果可以,我要重回那孤絕傷心之地,就像我曾執意回去獨自沉湎過的那樣,去聆饗那近兩千個日夜裡,暴烈、冰冷的痛。
一月初,自 Austin 急返 Athens。情勢危在旦夕。L 剛才自台返來,短暫停留後即將打包離美返台。肝腸寸斷。淚水終日的哀傷裡,自她房內我反覆掀開窗簾往外窺視。Athens 啊,Athens!我心中吶喊:我在 Austin 時,是如此思念著你、渴望著你。在多少焦灼失眠的夜晚惦著你、夢著你。然而在我暫離你半年後,那天卻必須衝上即時的航班,急飛回來面對如此裂心的斷離、傷痛。
我不斷掀開窗簾。外面是零下氣溫。屋後草坪已覆上厚厚雪毯,兒童的木馬與鞦韆都寂然靜止。我不斷掀開窗簾往外窺視。Athens 啊,Athens!我回來看你了呀,而你卻讓我震驚潰散不成人形。我不斷掀開窗簾。想跨出去,躺在厚絨的白雪中取暖。再去踩那蜿蜒溫柔的河岸。所以我一直想著要回 Athens,一直想著要再掀開窗簾,想看看睽隔已久的Athens。
而現在我已經在 Athens 了,卻一直想掀開窗簾,探看窗的那邊是否是 Austin… (9/9/1990 日記)
學院知識與論文學位的大業根本已被掉包置換,頂多只提供有截止期限的時間和空間,從四面八方逼近、輾壓過來,讓其間所有的情愛與聚散,高密度、高頻率地反覆啟動發生,又迅速燈熄幕落。
構成過往生活的聲音影像,在回憶裡總是迷迷濛濛,快速切換。即使是歡笑喧鬧的一次次人群聚合,在回憶中也褪色成淒迷朦朧。
我喜愛流連忘返於這種靜靜幽幽、存在乍暗未明瞬間的美感。
而我只能獨自入境。沒有人可以與我一起重探記憶舊址。對於這段生活場景內的人們,我無法毫無隱晦或掩飾地與他們比對時光印象,辛酸重述前塵往事。曾讓我心碎過的人們,不會相信我願意和她們潸然對坐,深情直視那苦澀痛楚中的彼此。而曾為我傷痛過的人們,更不可能像我一樣,把那憂傷愁緒置頂,循環重播,讓它不斷更新升級、優化我們的敏感神經意識,在餘生中繼續為情所動。
回憶是一種「專業」。不能只是隨興、隨機的發生後又任其消失,而是必須如同職場工作一樣的熱切專注而負責。並且一天進行回憶工程八至十二小時!Reminiscing as a profession 的前提,是必須完全離開物質世界裡從事的職場工作,才可能完整、純粹、不受干擾地沉浸於往昔。
就像此刻的我,才剛從職場退下,毫無預警的,就被橫空出世的這批日記吸入往事的深淵,在回憶的深海浮潛至最底層的海床。深藍憂鬱夢境般的海床。
我仰躺著,清點那一串串事與情與愛與痛。還有好多清晰可辨的人們,他們的面容和情緒,悠悠忽忽的虛擬實像。在我日記冊頁裡呼吸的魅影。
驀然回首,赴美求學此一志業所預設的職場生涯,我已走完全程。一滴不漏。一步不少。才驚覺,原來這人生的歲月航道,又繞回三十五年前,重回 Athens 停泊靠岸前的憂傷海域。而這一回,我有整個餘生的長度,來探測那憂傷海域的深度。
餘生即前塵。往事伴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