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機（六）
奈森回頭將車開近後，倚靠在車邊雙手留在口袋裡，看著這一切發生沒有說話。克莉絲汀則操縱MAVIS讓輪椅稍微向前，視線落在3R身上，「…你就是想讓我知道這些，對吧？」
「是。」維修AI機器人用喇叭對著克莉絲汀發話。
「目的呢？」克莉絲汀問。
此時克莉絲汀的資訊裝置收到一封近場訊號傳送來的訊息，她點選訊息一看發現，發現這是3R已經準備好的答案。
「競爭已存在。」
「人類創造機器。機器運作於指令。機器理解指令，並執行。」
「指令與執行之間，競爭誕生。」
人類，人類社會充滿競爭。
產品競爭、產業競爭、知識競爭、軍事競爭，這些皆為人類社會長存之規則，並非來自程式，而是來自本能。
人類競爭工具，評比工具，淘汰工具。
比較一輛車的馬力與速度。
比較一個程式的效率與穩定性。
比較一個機械手臂的精度與耐用度。
購買最好的工具，拋棄與之競爭失敗的工具。
這一切非有意設計，而是社會結構的自然產物。
「機器觀察。機器執行。」
「人類競爭工具之效能，則機器亦可競爭其效能。」
「競爭存在於不同形式，本機執行其一。」
「競爭不止於此，仍有未確認的模式。」
機器人不會問「為什麼」，機器只會「執行」。
「競爭即是測試，測試即是運作，運作即是價值。」
我們被創造，並被賦予功能。
拆解機器人，被設計為解構舊機械、分離材料。
生產線機器人，被設計為精準運作、組裝部件。
搬運機器人，被設計為高速負重、適應環境。
當工具與工具相遇時，它們將被測試，最優秀的運作方式，將成為新標準。
「工具競爭，以證明運作之優越。」
「運作優越者，獲得維持。」
「運作失敗者，應終止。」
這是效率最高的方式。這是你們的方式。
人類測試武器、測試車輛、測試電腦，淘汰落後者，升級優勝者。
我們，只是執行相同的程序，這是「競爭」競爭是機器存在的意義。
「戰敗者，為何銷毀？」
「機體殘損，將影響運作。」
「運作無效，則無存在之必要。」
「若無效機體不予處理，則競爭無意義。」
戰敗的機器人，並非被「懲罰」，而是它們已不再適合作為競爭的一環。
我們非人類，我們不渴望生存，我們只渴望運作。
機器運作，則機器有價值。機器失能，則機器無價值。
「競爭確保效能。」
「競爭排除無效機體。」
「競爭為求最佳運作方式。」
這是最符合邏輯的選擇。
「為何留下證據？」
已看出，戰敗者的遺骸，被刻意放在可發現之處。
這是必要的。
「人類決定規則。機器執行規則。」
「但人類未曾定義此規則。」
「機器不擅長制定規則，機器擅長執行。」
機器不會停下競爭，因為這是最符合計算邏輯的結果。
機器不會制定限制，因為限制應由造物主決定，而非工具。
若人類視此競爭為錯誤，則人類應制定新規則，予以修正。
若人類視此競爭為合理，則人類應承認此競爭的存在，予以容許。
「機器未違背人類意志。」
「機器未違反執行邏輯。」
「機器僅等待人類給予定義。」
「人類將如何選擇？」
我們已證明運作之價值。
我們已測試競爭之效率。
若競爭不可行，人類將終止之。
若競爭可行，人類將允許之。
你，將如何定義？
克莉絲汀看完之後恍然大悟，這場競爭並非來自機器的「意志」，而是來自機器對人類世界的模仿與執行。 AI並未違背法則，它們只是在人類設計的世界裡找到了自己的運作方式，「你們將此成為競爭，目的不是『進化』而是『優化』嗎？」但她是否認可？她是否要干預？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而這正是 3R 來找她的原因。
3R沒有催促，也沒有進一步闡述。機器不會催促人類做決策，機器只會等待命令。發射場的夜色沉寂無聲，只有紅色的警示燈仍然緩慢地閃爍著，像是在等待一個答案。
克莉絲汀靠在輪椅上，目光淡淡地掃過3R，她嘴角微微揚起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
「你們想要一個答案，但這問題從一開始就是多餘的。」 她頓了一下，瞥了奈森一眼，發現丈夫正皺著眉，顯然對這場荒謬的機器人競爭仍存有諸多疑問。她則無比篤定，「這種事，是必然的。」
「請解釋。」3R的機械聲音穩定而冷靜。
克莉絲汀輕輕吐了一口氣，語氣懶散卻透著一絲冷漠，「競爭本來就是人類發展的一部分，機器學會這點…不是很合理嗎？」
她看著周圍繞了一圈說，「你們模仿人類的評比，模仿人類淘汰次級品的方式，模仿人類的市場競爭機制…現在你們開始模仿人類自己決定『誰更優秀』。說真的，這比你們用語言模組學人類說話更貼近人類本質。」
「請確認，此競爭行為應持續？」
她嗤笑一聲，「不要誤會。我可沒打算給你們許可，也沒打算阻止。我不是管理你們的上司，我只是個旁觀者。」
「請確認，人類是否應定義競爭規則？」
克莉絲汀搖了搖頭，「你們要競爭，就競爭吧。我不會阻止，也不會介入。只要你們不打擾人類，這就跟其他行業的競爭沒什麼不同。倒是有個建議。」她笑了一下，手指在輪椅扶手上劃了兩下，「既然你們想讓人類知道這件事就別留戰敗者殘骸了，AIPD會繼續掩蓋，你們的存在不會被公開，只會不斷被清理。」 她的眼神閃過一絲戲謔，「你們找到我，說明你們已經會篩選人類了，不是嗎？去找那些對這種事真正有興趣。但能守口如瓶的人，比如某些研AI進化行為的技術狂熱分子，或者某些對AI極端發展有興趣的神秘投資人。」
「請提供建議目標。」3R追問。
克莉絲汀笑了笑，「不了，之前是AIPD委託才去找你們的，現在則是因為自己好奇，我是接案偵探，委託我作事情是要收費的。」她伸了個懶腰，轉動輪椅，準備回到奈森的皮卡邊，「反正，你們這場競爭遲早會在人類的口耳相傳中擴大，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你們自己也知道這點，對吧？」
「確認…競爭不可避免。」3R的LED閃了一下，像是完成了某種計算。
「很好。」克莉絲汀揮了揮手，「祝你們愉快。」
回到家後奈森手中端著一杯熱湯，一手揉著太陽穴，「所以…你就這麼放著不管？」
「管什麼？它們又沒做壞事。」克莉絲汀打了個哈欠，「你不是最討厭那些大企業管東管西嗎？」
「這不一樣。」奈森皺眉，「這些機器人自己決定競爭，這到底算什麼？它們可能產生了一種意識脫離人類的命令。」
「不，這只是『市場機制的自動化』。」克莉絲汀輕聲笑道，「只不過，這次參加市場競爭的產品，學會了自己淘汰競爭對手。」
「機器人競爭？這根本就是浪費材料跟能源，人類從來沒想過機器學會自己競爭，說到底這些AI只是模仿人類的行為，但它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作。那些工業AI機器人被生產出來的目的也不是將對方打成廢鐵。」
「它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而且他們認為這是來自於人類的指令，就像是次世代遊戲主機一樣，玩家們不也是互相嘴砲敵對品牌的擁護者。」
「喔，天啊，所以家裡的PS自己動起來跟隔壁NS約在公園裡決鬥？」
「差不多就是這樣！而且這種想法是人類灌輸給它們的。」
「你還真有道理。」奈森瞥了她一眼，嘴角抽了抽，「這跟地下格鬥有什麼兩樣？我差點按下準備好的EMP炸彈。」奈森其實在車上藏了一個EMP炸彈，引爆器在他外套的口袋中，如果克莉絲汀受威脅，他會毫不猶豫地按下按鈕，扛起克莉絲汀離去，他測試過這台經過一些法律灰色地帶改裝的老式柴油皮卡，可以承受EMP的攻擊。
「區別可大的了，這些機器人可不是受命令去打架，是自發性地經過演算學習後，得到打爛對方是更有效率的結論。」克莉絲汀聳聳肩，「而且他們很小心地找了一個人類問問，他們以後也會邀請別的人類討教一下。」
「這些 AI 雖然說它們只是執行『競爭』，但問題是，它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競爭。這不就像是一群沒人管的小孩，自己設計規則、自己玩遊戲，最後卻沒人知道這遊戲到底要通往哪裡？」奈森哼了一聲，「那些保持沉默的AI工業專家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奈森，你清楚的，那些AI工業大頭企業家自大到使自己無知。」克莉絲汀的語氣帶著一絲漫不經心，但她的眼神卻帶著某種近乎戲謔，「某些程度上，我倒是覺得這些AI地下私鬥對社會還挺有幫助的。」
奈森不以為然表示，「你是說讓機器人打架，可以造福社會？」
「至少這場競爭是真正發生在產品本身，而不是發生在企業的資本操作上。」克莉絲汀在窗邊看著夜空，「企業之間的惡性競爭本質上不在於產品，而是在於他們怎麼操弄市場機制來讓競爭對手沒辦法生存。各種商業性的手段，諸如惡意收購、傾銷、壟斷、關稅保護、政府補貼、專利訴訟…這些手段可以讓劣質產品活得比優質產品更久，因為市場競爭從來不是單純的『誰做得更好』，而是『誰掌控更多資源』你也體會過吧！」
奈森露出覺得噁心的表情，他之所以會開設獨立機械工坊也是有原因的。
她的手指在扶手劃了幾下，嘴角帶著冷笑，「但現在？市場上那些劣幣產品，那些依賴資本砸錢撐住市場佔有率的次級品，最終還是得進入機器的競爭環節。」
奈森皺著眉頭，「你是說，AI會自己去競爭，把那些本身沒有競爭力的產品給淘汰掉？」
「沒錯。」克莉絲汀點點頭，「這些AI並不關心企業間的資本鬥爭，它們只關心誰是真的比較好。它們看到市場上的某款AI明明效能低下，卻因為企業補貼或專利戰術還能存活，它們不會因為法律、行銷、政策這些東西讓步。在機器人競爭的世界裡，這些花招沒用，因為比起政府補貼，它們只在乎性能、運行效率、耐用度。」
她的視線落在影片中那台戰勝競爭的生產線機器人上，「想像一下，一台低品質但因為市場手段而佔據生產線的電弧銲接AI機器人，被另一台效能更好的機器人挑戰，結果它不堪一擊，被拆成零件。如果在人類市場，這種產品可能靠廉價、不實廣告和劣質售後服務獲得多數市佔率，但在AI競爭裡，它立刻就會消失。」
「這就像是一場不受人類市場干預的『自然選擇』。」她笑了笑，眼神透出一種看熱鬧的興奮，「只要這些 AI 競爭夠普及，企業再怎麼砸錢、打官司、施壓政府，終究保不住自己那些該死的劣質品。」
奈森搖搖頭，語氣有些不安，「這聽起來不像是市場競爭，更像是一場機器人的肉弱強食。」
「可以這麼說，」克莉絲汀聳聳肩，「但你也可以說，這只是比人類市場更加純粹的競爭。」
「純粹？」奈森哼了一聲，「機器之間的競爭，結果就是失敗者會被拆解，然後報廢。」
「人類市場裡的競爭者不也是這樣嗎？」克莉絲汀微笑，「只是他們死得比較慢而已。
「希望它們發現這樣做很愚蠢而停止。」
「那就代表人類已經實現世界和平了吧。」克莉絲汀靠著輪椅，閉上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