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訪客 林泠
多年不明下落的
我底少年,驟然
閃現
在我的門前
清晨。遲退的月在謝幕
那是冬天
他看來多瘦
衣衫敝舊
頰上的灼痕,約莫是
黯淡了些;輕輕地,他說
這回祇是路過,不能久留
可以喝一杯,若是有
薑湯,或苦艾酒
冬天。遲退的月已隱逝
我蕭然如小劇場的
前院
我的少年——他使我流淚——
輕輕地,他說,他無意皈依
這次的回返,祇是
背叛前一次的背叛
喜歡這首詩,或許源於其道出了內在小孩的意象。總是願意去相信每個人心裡存有一個內在小孩的原型,他來自於幼年時的點點滴滴。只是,成長的過程中,我們往往會偏狹地去質疑他、否定他,甚至末了選擇放棄他。因為許多關於小孩的質素裡訴說著無助、悲傷、失控與哀求,而這種種特性又彷彿牽絆了長大的可能。所以,為了長成,許多人慢慢地學習著去放棄幼年時的種種,甚至去鄙夷幼年時的自己。
然而,可曾想過,年幼的無依很直接地造成了其對大人的絕對依賴。而當年幼的自己無法得到足夠的疼愛時,因為依賴的必要,所以孩子無法去質疑大人的對待,而只能回過頭去懷疑自己。懷疑自己不夠好、懷疑自己不夠努力,所以才無法得到足夠的疼愛。
當反覆地產生那樣的質疑,其實將漸漸型塑一個對於自我價值的否定。甚至在那逐漸累積的敵意裡,開始學會去放棄幼年時的自己。轉而奢望著一個得到愛戀、得到讚賞的自己,尤其是當其乍然發現,當自己不再去在乎自己的感受,不再去關心自己的想望,而去扮演周遭所期許的角色時,往往能夠達成其心願。於是乎,便更樂於去切割年少那個在乎自我價值的自己。角色扮演可以讓心思抽離自己,轉往周遭他人身上。不去在乎內在的渴望,不去理會內在的情緒,而只是不斷檢視自己是否達成他人的期待。慢慢地當角色扮演越來越成功,會發現讚美、愛戀也都漸漸回籠了。那是幸福吧!那是幸福嗎?
可曾想過,當欣喜於角色扮演的成功,或者生命改為認同成長後所選定的角色時,往往容易更加否定過去的自己——那個年幼渴望疼愛的自己。但是,一個否定過去的人,往往會感到莫名的空洞,因為否定意謂著抽離生命的某個階段。一個不完全的生命,怎會感到完整。只是,很多時候我們會刻意忘記年幼的歲月,而以為那所謂的空洞來自於角色扮演的不夠成功,或者以為生命該要有另一半的出現方能完滿。尋尋覓覓,卻都渺無蹤跡。因為遺落的其實是長久遺棄的自己。
這首詩中,那位慘遭遺棄的少年,回望長成後的自己。只因,割捨不下那份無所取代的牽繫。或者可以說,只因,其最盼望的仍是關於自己的認同與疼惜。所以即便幼年時慘遭長成自己的遺棄,即便那不聞不問的態度造就了多年不明下落的狀態,仍然選擇造訪,在清晨、在冬天。
不能久留的態度,源自於畏懼長成後的自己或許仍舊漠然。於是,想要一杯苦艾酒、薑湯只是企盼能得到基本的、友善的回應。甚至卑微地渴望著,一種回望、一種看見、甚至一種凝視。期盼長成後的自己,能夠再次看看曾經年少的自己。更奢求著,在觀看時,能多一點懂得、多一點允許、多一點貼近。衣衫依舊藍縷、面容依舊消瘦,多年來少掉了愛的滋潤與照撫,少年更憔悴了。看見了嗎?
那樣的情境裡,何忍在去苛責、何忍在去質疑。而當不再緊抓著憤怒與仇恨時,或許便能夠多一點懂得,懂得這所謂的造訪其實需要有很大的勇氣與愛戀。試想當年,長成後的自己選擇去否定年少的種種時,那少年受了情傷,來自於成人的殘忍。於是,悲傷的他,帶著失落的心與搖搖欲墜的自我價值,咬著牙,選擇了背叛長成後的自己。那樣的背叛是,不是因為受到了傷害,不是因為內在無法抑制的悲傷,而是為了保有僅存的自我信念。
可是原以背叛以後將不會去關注長成後的自己,卻因為那關於自我的牽繫而無法做到。再加上心裡最渴望的,乃是回到屬於自己內心最溫暖的角落。畢竟,兩人之間原就存在著人生中最深的情愫。於是乎,少年選擇再次回返,回返看看長成後的自己。那樣的回返是再一次的背叛,背叛曾經許諾不再相信自己的少年。
看見如此的背叛,有種難以言說的傷悲。少年何其無辜承接那一次次的背叛,大人何其有幸領受那一次次的回望與祈求。生命本為一體,為何強加分離。年少的自己,即便荒唐、即便慘綠,那都是自己,那都是自己活過的生命。可曾想過,荒唐來自於失去疼愛後的悲憤,慘綠起源於失去憐惜時的無助。試著重回年少的自己,看見所有背後的情愫,看見隱藏於面容下的無助與悲傷。或許可以漸漸地學會不再唾棄、不再鄙夷那曾經屬於自己的生命。
背叛前一次的背叛,需要何等的勇氣;接納曾經離棄自己的自己,需要多大的包容。當年少的自己願意回返,能否在給予苦艾酒的同時,給予深情的擁抱。讓心說話,用淚水說出靈魂的語言,說出生命的完滿。或許,下一次的相見,皈依將成為可能,而完滿俱足便不再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