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原文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 2. 注釋 1. 知天之所為:了解天道的運行與自然法則。 2. 知人之所為:了解人的作為與行為準則。 3. 天而生也:順應自然而生存。 4. 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知之所知」指人所能理解的範圍,「知之所不知」指人所不能理解的部分,意指用已知來引導未知。 5. 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能夠活滿天命所定的壽命,而不夭折。 6. 是知之盛也:這是智慧的極致。 7. 雖然,有患:即便如此,仍然存在問題與困惑。 8. 知有所待而後當:知識必須依賴某種基礎才能被認為正確。 9. 其所待者特未定也:然而這個依賴的基礎卻是不確定的。 10. 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庸詎」意為「如何能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如何知道我所說的「天」就一定不是「人」的作為? 11. 所謂人之非天乎:如何確定人為的行為就不是天道的展現? 12. 真人:真正通達道的人,即得道之人。 13. 真知:真正的智慧,超越世俗認知的智慧。 3. 白話文 能夠了解天道的運行,也能夠了解人的行為,這就是智慧的最高境界。能夠了解天道運行的人,是因為他順應自然而生存。能夠了解人類行為的人,則是利用自己所知的來引導那些未知的領域。如此一來,人就能夠順應天命活到自然終點,而不會中途夭折,這就是智慧的極致。 即便如此,仍然存在疑問。人的知識必須依賴某種基礎才能被認為是正確的,但這個基礎本身卻是不確定的。那麼,如何知道我所說的「天道」不是人為的產物?又如何確定所謂的人為行為,並非天道的一部分呢?唯有真正的「真人」,才能擁有真正的智慧。 4. 總結 這段話探討了人對於天道與人事的認識,並強調了知識的不確定性。莊子認為,人若能夠順應天道、理解人事,便能夠延續壽命而不夭折,這是智慧的極致。然而,知識的正確性往往依賴於某種基礎,而這個基礎本身卻是不確定的。因此,莊子提出質疑:我們所謂的「天道」,是否可能只是人類認知的產物?反之,人的行為是否也是天道的一部分? 最終,莊子認為,只有「真人」——即真正通達大道的人,才能超越這種困惑,獲得真正的智慧。這與莊子的哲學觀一致,他主張人應該拋開世俗的知識框架,追求更高層次的「真知」,並順應自然,以達到真正的自由與超脫。二、
1. 原文
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2. 注釋
1. 真人:真正達到道的人,即「得道之人」。
2. 不逆寡:不違逆弱小的人。
3. 不雄成:不因自己的成功而自傲。
4. 不謨士:「謨」通「謀」,意指不謀劃世事。
5. 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錯失機會不懊悔,成功時也不自滿。
6. 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登高不會恐懼,入水不會被沾濕,入火不會感覺灼熱,形容其心境與道合一,超越世俗束縛。
7. 登假於道:「假」通「至」,意指達到大道的境界。
8. 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睡覺不做夢,醒來無憂慮,飲食不求美味,呼吸深長。
9. 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踵」指腳跟,意指真人的呼吸深沉,從腳底貫通全身;一般人的呼吸淺短,只停留在喉嚨。
10. 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屈服於爭辯的人,言語受阻,像要嘔吐一般。
11. 耆欲深者,其非賢也:「耆」通「嗜」,指過度沉迷於欲望的人,不算賢者。
12. 利害不通,非君子也:無法看破利害對立,不能將利益與損害視為一體,則不能稱為君子。
13. 行名失己,非士也:只顧追求名聲,而失去自身本性的人,不算士人。
14. 亡身不真,非役人也:「亡身」指喪失本性,「役人」指受人驅使的僕役,意指一個人若連自身真性都喪失了,便不能算是真正的役人。
15. 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這些都是歷史上因堅守道德信念而不肯接受權勢的人,最終多選擇隱居或自盡。
16. 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這些人服從他人的意志,使他人安適,卻沒有讓自己真正自在。
3. 白話文
什麼叫做真人?古時候的真人,不會違逆弱小者,不會因成功而自傲,也不會去謀劃世事。這樣的人,錯過機會時不會後悔,成功時也不會自滿。他們登高不會害怕,入水不會被沾濕,進入火中也不會覺得炎熱。這樣的人,便是智慧達到大道境界的人。
古時候的真人,睡覺時不做夢,醒來時無憂無慮,吃東西不講究美味,呼吸深長而悠遠。真人的呼吸深達腳跟,而一般人的呼吸只是用喉嚨。那些在爭辯中屈服的人,話語就像哽在喉嚨一樣難受,甚至像要嘔吐一般。沉迷於欲望太深的人,則喪失了內心的智慧,無法成為賢人;不能洞察利害本質、無法將它們看作一體的人,不能稱為君子;一味追求名聲而失去自己本性的人,不算是真正的士人;連自身真性都丟失的人,甚至不能算是一般的役人。
歷史上有許多堅持道德信念的人,如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等,他們為了道義放棄世俗的安適,但其實他們只是成為了「役人」,為了他人的信念而活,卻沒有真正讓自己達到安適的境界。
4. 總結
這段話描述了「真人」的特質,展現莊子對理想人格的追求。真人不為世俗所動,不執著於成敗,也不被環境影響,能夠超越恐懼與痛苦,順應大道而行。這樣的人生活簡單自然,無憂無慮,內心安定,身心合一,呼吸深遠。
莊子還批判了一些所謂的「賢人」、「君子」、「士人」,指出他們過於執著於世俗價值,反而喪失了自身的本性。他特別提到那些為了道義而犧牲自己的人,如伯夷、叔齊等,雖然他們受到後世稱頌,但莊子認為,他們只是服從了別人的信念,而未必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安適之道。
這篇文章表達了莊子對「無為而治」與「自然之道」的推崇,他認為真正的智慧與自由來自於對生命的超然態度,而非執著於名利或道德框架。唯有真正達到道的人,才能真正超越世俗束縛,達到無憂無懼的境界。
三、
1. 原文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廣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2. 注釋
1. 義而不朋:義,讀作「峨」,高峻的樣子。朋,讀作「堋」,指崩塌。整句意思是形容真人的精神態度高峻而不崩塌。
2. 與乎其觚而不堅:「與乎」指從容自在的樣子。「觚」本指棱角,此處指特立不群。
3. 邴邴乎:舒暢而喜悅的樣子。
4. 崔崔乎:被迫而動的樣子。
5. 滀:蓄積,此處形容充實而色澤和潤的樣子。
6. 謷:通「敖」,高遠的樣子。
7. 連乎:形容沉默不語的樣子。
8. 悗乎:無心的樣子,像是忘了要說的話。
9. 以刑為體:以刑法為本體,象徵規範行為。
10. 以禮為翼:以禮儀為輔助,使行為得以施行於世。
11. 以知為時:以知識適應時變,根據時機行動。
12. 以德為循:以德行作為依歸,順應自然法則。
13. 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無論人們喜好與否,道都是統一的。
14. 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無論認為天與人是一體或不是一體,本質上仍然是一體。
3. 白話文
古時候的真人,神態巍峨高遠而不畏縮,看起來好像有所不足卻又毫無所求;特立不群卻不固執,心胸寬廣而不浮華。表現出來時像是欣喜,行動起來卻像是不得已,面容和善令人親近,德行深厚令人歸依。他的氣度廣闊得如同世界一般,他的精神高遠而不可拘束;沉默寡言,好像封閉了感官;無心言語,彷彿已經忘了要說的話。
他以刑法為根本,以禮儀為輔助,以知識來順應時變,以德行作為依歸。以刑法為體,意味著寬厚地對待殺伐;以禮儀為翼,代表與世俗交往的準則;以智慧順應時勢,則是因不得已而應對世事;以道德作為依循,則像有腳就能走上山丘一樣自然,而世人卻誤以為這需要刻意努力才能做到。
無論人們喜愛它或者不喜愛它,道都是統一的。認為天與人是一體的,與天為同類;認為天與人不是一體的,則與人為同類。而真正的道理是,天與人並不互相對立,這就是真人。
4. 總結
這段文字描寫了古之真人的特質,他們高遠而不受拘束,內心充實而不浮華,無論環境如何都能保持自然自在的狀態。他們順應天道,以刑法、禮儀、智慧與道德作為行事準則,但這些行為對他們而言並非刻意為之,而是自然而然的流露。他們不與世俗計較,超脫於對錯與利害之爭,因為真正的道是不偏不倚、圓融無礙的,無論人們如何看待,它始終如一,這才是真正的「真人」。
四、
1. 原文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繫,而一化之所待乎!
2. 注釋
1. 命:指自然規律,不可避免的命運。
2. 夜旦之常:夜晚與白天的交替,象徵自然不變的規律。
3. 物之情:事物的本質、自然法則。
4. 卓:高遠、卓越,此處指天道。
5. 真:真宰,指道。
6. 相呴以濕:用濕氣互相呼吸,呴,呼氣。
7. 相濡以沫:以口沫互相滋潤,比喻艱難時彼此幫助。
8. 相忘於江湖:比喻回歸自然,各自自在地生活。
9. 大塊:指天地。
10. 載我以形:給予形體,使人存在於世間。
11. 勞我以生:使人勞苦於生存。
12. 佚我以老:使人因衰老而安息。
13. 息我以死:讓人最終歸於寂靜。
14. 藏舟於壑,藏山於澤:把船藏在深谷,把山藏在大澤,比喻以大包小的安穩。
15. 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半夜有強者將其背走,暗示再牢固的藏身之處也可能被破壞。
16. 昧者不知也:「昧」通「寐」,指熟睡的人,不知道事物已變遷。
17. 藏小大有宜:小的藏於大的之中,符合道理。
18. 有所遁:仍然可能會消失或被奪去。
19. 藏天下於天下:將天下寄託於自然大道之中。
20. 恆物之大情:萬物的本質規律。
21. 犯:通「范」,鑄造、塑造。
22. 萬化而未始有極:萬物變化無窮,沒有固定的終點。
23. 其為樂可勝計邪:這樣的快樂能夠計算得完嗎?即無窮無盡的快樂。
24. 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萬物無所逃遁而永恆存在。
25. 善夭善老,善始善終:順應生死自然,不強求長壽或逃避死亡。
26. 萬物之所繫,而一化之所待:萬物依附於道,一切變化皆根源於道。
3. 白話文
生與死是自然規律,就像黑夜與白天的交替,是天道的法則。人所不能掌控的事,都是事物的本性。人們敬愛天,視之為生命的父親,並心生敬畏,更何況那至高無上的大道呢?人們認為君王高於自己,甚至願意為之獻身,何況是萬物的本源——道呢?
當泉水乾涸,魚兒被困在陸地上,牠們相互用濕氣滋養,用口水潤澤對方,但這種勉強維生的方式,不如當初自在地在江湖中相忘。與其讚美堯而批評桀,不如忘卻這些對錯,回歸大道的自然運行。
天地賦予我形體,使我得以存在,讓我為生存而勞碌,讓我因衰老而安息,最終讓我歸於死亡。因此,善待生命的方式,也正是善待死亡的方式。
有人把船藏在深谷,把山藏在大澤,認為這樣就安全了。然而,半夜若有強者將它背走,沉睡的人也不會察覺。即便把小的藏於大的之中,仍然可能會被奪去。然而,若是將天下寄託於自然本身,那便無所遁形,這就是萬物的本質。
人們獲得形體之後就覺得喜悅,但若人的形體不斷變化,永無止境,這難道不是無窮的快樂嗎?因此,聖人超脫於生死得失之中,與大道共存。他順應生死,不強求長壽,也不畏懼死亡。一般人尚且敬佩這樣的心境,更何況是萬物的本源、大道的流轉呢?
4. 總結
這段文字闡述了對生死、得失、名聲與自然之道的看法。莊子認為生死如晝夜交替,是無法抗拒的自然規律,萬物應順其本性,而非執著於短暫的得失。魚兒困於陸地時,雖然彼此相助,但這種方式遠不如自由自在地生活,正如人不應執著於世俗的是非對錯,而應順應自然之道。
聖人明白生與死的本質,視其為自然的一部分,不刻意追求長壽,也不恐懼死亡,而是自在地與萬物共存。這種順應自然、無執無畏的態度,才是真正的大道。
五、
1. 原文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上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狶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壞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2. 注釋
1. 有情有信:確實存在,真實可信。
2. 無為無形:無形無相,無所作為(不干涉自然運行)。
3. 可傳而不可受:可以心傳,但不能直接教授給他人。
4. 自本自根:自身就是根本,不依賴其他事物。
5. 太極:天地未分之前的混沌狀態。
6. 六極:六合,即東西南北上下六個方向的極限。
7. 長於上古而不為老:長存於時間之流,卻不會衰老。
8. 狶韋氏:傳說中的上古帝王。
9. 挈:掌控、整頓。
10. 伏羲氏:三皇之一,相傳創立八卦,教民漁獵。
11. 氣母:陰陽二氣的根源。
12. 維斗:北斗星。
13. 忒:錯誤、偏差。
14. 堪壞:昆侖山的山神。
15. 馮夷:河伯,掌管大川。
16. 肩吾:泰山的山神。
17. 黃帝:傳說中中華文明的始祖之一。
18. 顓頊:黃帝之孫,五帝之一。
19. 玄宮:傳說中的神秘宮殿,象徵北方天界。
20. 禺強:水神,掌管北極。
21. 西王母:傳說中的神祇,居於西方少廣之山。
22. 彭祖:相傳活了八百歲,長壽的代表。
23. 有虞:指舜帝。
24. 五伯:春秋五霸(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宋襄公)。
25. 傅說:商朝名臣,原是奴隸,被武丁任用為相。
26. 乘東維,騎箕尾:東維、箕尾皆為星宿,象徵傅說死後升天,與星辰同列。
3. 白話文
「道」是真實存在的,但它無形無相,無為而自然。它可以心領神會,卻無法直接傳授;可以領悟,卻無法看見。道自有根本,在天地尚未形成之前就已經存在,自古以來從未消失。是道創造了神鬼與天帝,是道孕育了天地。道高於太極卻不算高,低於六合卻不算低,它先於天地而生,卻不能說它古老;它比上古還要長久,卻永遠不會衰老。
狶韋氏得道後掌控天地;伏羲氏得道後調和陰陽;北斗星得道後從不偏差;日月得道後不斷運行;堪壞得道後入主昆侖;馮夷得道後暢遊江河;肩吾得道後鎮守泰山;黃帝得道後登天而去;顓頊得道後居住玄宮;禺強得道後立足北極;西王母得道後隱居少廣之山,人們無法知道她的開始與終結;彭祖得道後壽命長久,從舜帝時代活到了春秋五霸的時期;傅說得道後輔佐商朝武丁,治理天下,死後化為星辰,與日月同輝。
4. 總結
這段文字說明了道的永恆性與普遍性。道並非具象之物,無形無為,卻貫通天地,先於天地而存在,並影響萬物。它是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的存在。古代帝王、神靈、天體皆因得道而能掌控自然、長生不朽,說明了道對天地萬物的主宰與依歸。最後,傅說得道後輔佐帝王、治理天下,死後與星辰同列,強調了「道」不僅超越生死,還能讓人與天地同存。
六、
1. 原文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
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
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2. 注釋
1. 南伯子葵:即南伯子綦。
2. 女偊:莊子虛擬的人名。
3. 卜梁倚:莊子虛擬的人名。
4. 守:堅持,保守。
5. 朝徹:如朝陽初生時普照豁然澄澈,指胸中豁然澄澈。
6. 見獨:洞見獨立無改的大道。
7. 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大道本身是不生不死的。殺生者,殺滅生命的;生生者,產生生命的,兩者皆指大道。
8. 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道對於萬物,無時不在有所送,無時不在有所迎;無時不在有所毀,無時不在有所成。將,送。
9. 攖寧:擾亂之中而後見其安寧,即心神寧靜,不被外界事物所擾。攖,干擾,拂擾。寧,安定。
10. 副墨之子:文字。形之言,正也;書之墨,副也。有言而書於簡冊,故曰“副墨”。
11. 洛誦之孫:誦讀。洛,通“絡”,是同音假借,連絡,反覆。
12. 瞻明:見解洞徹,此處指語言之流傳得之於目見。瞻,見。
13. 聶許:耳聞。
14. 需役:實踐,踐行。需,須。役,行。
15. 於謳:詠歎謳歌。於,音“烏”。謳,歌謠。
16. 玄冥:靜默。此處是說詠歎是得之於玄虛杳冥無形的境界。
17. 參寥:空寂。
18. 疑始:似有始而又未嘗有始,近於本源。
3. 白話文
南伯子綦問女偊:“您的年歲很大了,而面色卻如同小孩,為什麼呢?”
女偊說:“我得到了道。”
南伯子綦說:“道可以學得到嗎?”
女偊說:“不!不可以!你不是那種可以學道的人。卜梁倚有聖人的才能但沒有聖人的道,我有聖人的道但沒有聖人的才能。我想用道去教化他,也許他真的能成為聖人吧!即使不能,以聖人的道告訴有聖人才能的人,也是容易的。我繼續持守著,而後告訴他,三天後他就能把天下置之度外;已經置天下於度外了,我又持守,七天之後他能把萬物置之度外;已經置萬物於度外了,我又持守,九天之後他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而後心胸豁然澄澈。心胸豁然澄澈後,他就能洞見獨立而不變的大道;洞見大道後,就不受古今時間的限制;不受古今時間的限制後,就能進入無生無死的境界。殺滅一切生命的道,它本身不死;產生一切生命的道,它本身不生。道對於萬物,無時不在有所送,無時不在有所迎;無時不在有所毀,無時不在有所成。這就叫作‘攖寧’。‘攖寧’的意思,就是在萬物生滅、成毀的紛擾中保持寧靜安定。”
南伯子綦問:“您從哪裡學到的道呢?”
女偊說:“我是從文字中學到的,文字來自於語言,語言來自於目見,目見來自於耳聞,耳聞來自於修行,修行來自於詠歎,詠歎來自於靜默,靜默來自於空寂,空寂來自於疑似本源。”
4. 總結
這段文字透過南伯子綦與女偊的對話,闡述了“道”的獲得過程與修行的層次。女偊認為“道”不可直接傳授,只有通過不斷地內省、超越世俗的束縛,才能進入大道的境界。修行的過程分為幾個階段:首先超越對天下的執著,再超越對萬物的執著,接著超越生死的恐懼,最終達到“朝徹”的境界,見道之獨一無二,不受時空束縛,進入不生不死的狀態。
同時,莊子還借此強調“道”的流傳並非單純的言語傳授,而是一種由表及裡、由淺入深的內在體悟過程。從語言到文字,從觀察到耳聞,再到實踐與靜默,最終進入空寂與道的本源,這種層層遞進的學習過程,顯示了道家的修行方法與哲學思考。
七、
1. 原文
子祀、子臾、子梨、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俄而子臾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戾,其心閒而無事。跰然而鑑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惡之乎?」
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懸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梨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啻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鋣!』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
2. 注釋
1. 子祀、子臾、子梨、子來:均為莊子虛構的人物。
2. 尻:屁股,脊骨的末端。
3. 莫逆於心:心中沒有抵觸,內心相契。
4. 拘拘:屈曲不能伸展的樣子。
5. 曲僂:傴僂,腰背彎曲。發背:背彎曲向上拱露。
6. 五管:五臟的穴位。
7. 頤隱於齊:面頰藏在肚臍下。頤,面頰。齊,通「臍」,肚臍。
8. 句贅:發髻。
9. 戾:凌亂。
10. 跰然:走路偏偏跌跌的樣子。
11. 浸假:假使。
12. 鴞炙:烤鴞鳥肉。
13. 懸解:解除倒懸之困境。懸,同「縣」。
14. 物有結之:被陰陽之氣所束縛。
15. 怛:驚恐。
16. 將奚以汝為:將要把你變為何物。奚,何。
17. 不啻:不止於,相當於。啻,同「翅」。
18. 近:用作動詞,意為「使……接近」。
19. 鏌鋣:寶劍名。傳說干將、鏌鋣為楚王鑄雌雄二劍,三年成,雄劍名干將,雌劍名鏌鋣。亦作「莫邪」。
20. 成然寐:熟睡。
21. 蘧然:喜悅自在的樣子。
3. 白話文
子祀、子臾、子梨、子來四人一起談論道:「誰能將『無』當作頭顱,將『生』當作脊梁,將『死』當作尾骨?誰能明白生死存亡本為一體?這樣的人,我們就與他結為朋友。」四人相視而笑,心意相通,於是成為摯友。
不久,子臾生病了,子祀前去探望他。子臾說:「造物者真是偉大啊!竟然將我變成這樣一個身體扭曲的人!」子臾的腰彎駝背,五臟的穴位凸起,面頰藏在肚臍下,肩高過頭頂,頭髮盤曲指向天空。陰陽之氣雖然紊亂,但他的內心卻安閒無事。他蹣跚地走到井邊照著自己的倒影,說:「哎呀!造物者竟然把我變成這樣一個彎曲不堪的人!」
子祀問:「你討厭這樣的變化嗎?」
子臾回答:「不,我怎麼會討厭呢?如果我的左臂變成雞,我就用它來報時;如果我的右臂變成彈丸,我就用它打鴞鳥來烤著吃;如果我的尾骨變成車輪,而我的精神成為馬匹,我就駕馭這輛車前行,還需要再換其他的馬車嗎?而且,得到生命是因為時機到了,失去生命則是順應自然。能夠安於時運、順應變化,哀樂就不會影響內心。這就是古人所謂的『解除倒懸』。不能自我解脫的人,是因為內心被外物所束縛。再說,人的力量怎麼可能長久地戰勝天道呢?所以,我又怎麼會討厭這樣的變化呢?」
不久,子來病重,氣喘吁吁,瀕臨死亡。他的妻子兒女圍在身邊哭泣。子梨前來探望,對他們大喝一聲:「退後!別驚擾了即將化變的人!」他倚著門對子來說:「造化真是偉大!這次又要把你變成什麼呢?要把你變成老鼠的肝嗎?還是變成蟲子的翅膀呢?」
子來說:「子女對父母,無論走向東西南北,都要聽從父母的命令。人對陰陽變化的順從,不亞於聽從父母的命令。現在,陰陽讓我死,而我卻不接受,那豈不是頑抗天命嗎?天地造化給了我形體,用生命讓我勞作,用衰老讓我安適,用死亡讓我歇息。所以,真正懂得珍惜生命的人,也會懂得接受死亡。假如一塊金屬在鍛造時大喊:『我一定要被鑄造成寶劍!』那麼工匠一定會認為這是不祥之物。同樣,一個人被造化賦予形體,卻執著於『我是人!我是人!』那麼造化一定會認為這是不祥的人。天地是一座大熔爐,造化是偉大的鑄匠,我能往哪裡去而不合適呢?」說完後,他安然入睡,不久又自在地醒來。
4. 總結
這則寓言表達了莊子對生死變化的順應態度。他認為生與死、存與亡本為一體,人應當安然接受自然變化,而非執著於個體存在。通過子臾和子來的故事,莊子強調了順應造化、放下執念的智慧,並以幽默的語言展現出道家的超然態度。
八、
1. 原文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
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屍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弔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
子貢曰:「敢問其方。」
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子貢曰:「敢問畸人。」
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2. 注釋
1.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均為莊子虛構的人物。
2. 相與於無相與:相交於無所謂相交之中,即自然而然的交往。
3. 相為於無相為:相助於無所謂相助之中,即相助而不著形跡。
4. 撓挑:登升。
5. 終窮:終止窮盡,指死亡。
6. 莫然有間:不知不覺間,沒多久。「莫然」即「漠然」。
7. 侍事:幫助辦喪事。
8. 編曲:編作輓歌。
9. 而:通「爾」,你。反其真:返歸自然。
10. 猗:語尾助詞,相當於「兮」。
11. 修行無有:修行卻不講禮儀。
12. 命:名,形容。
13. 游方之外:游天地四方之外,形容超脫世俗,不受禮教束縛。
14. 附贅:附生的贅瘤。縣疣:懸生的瘊子。比喻多餘、無用之物。
15. 癰:惡性膿瘡。
16. 憒憒然:煩亂的樣子。
17. 生定:心性靜定安詳。「生」通「性」。
18. 畸人:與眾不同的人,奇人。
3. 白話文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結為朋友,說:「誰能在無形的交往中交心,在無形的幫助中扶持?誰能登上天空,遨遊於雲霧之中,在無極的世界中自在行走?忘卻生死,不受限制?」三人相視而笑,心意相通,於是成為知己好友。
不久之後,子桑戶去世了,尚未下葬。孔子聽聞後,派子貢前去弔喪。子貢看到,一個人在編寫輓歌,一個人在彈琴,兩人合唱道:「哎呀,子桑戶啊!哎呀,子桑戶啊!你已經回歸真實的世界,而我們卻仍困於人世!」子貢趕忙上前,問道:「請問,面對遺體而歌唱,符合禮儀嗎?」
孟子反和子琴張相視而笑,說:「你怎麼會明白禮的真意呢!」
子貢回去後,把這件事告訴孔子,說:「這些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他們修養自身,卻不遵從禮儀,甚至視形骸如無物,面對遺體歌唱,神色自若,完全無法用常理來解釋。他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
孔子說:「他們是超越天地限制的人,而我是局限於世俗禮法的人。內外有別,我卻讓你前去弔喪,這真是我的淺陋之處。他們正與天地造化相交,遨遊於天地的元氣之中。他們視生命為多餘的贅生物,把死亡看作膿瘡的破裂。如此一來,又怎會去計較生死的先後呢!他們依附於萬物,寄身於天地,忘卻內在的情感,也不執著於外在的感官,隨生死流轉而不計較起點與終點,徜徉於塵世之外,逍遙於無為的境界。他們又怎會被世俗的禮法束縛,僅僅為了迎合眾人的眼光呢!」
子貢問:「那麼先生您究竟歸屬哪一方呢?」
孔子說:「我孔丘,是被天道懲罰的人。儘管如此,我仍與你共求大道。」
子貢問:「請問該如何尋求?」
孔子說:「魚生於水,人歸於道。魚要生存於水,就要挖池供養;人要歸於大道,就要無為而心性安定。所以說:『魚在江湖相忘,人於大道相忘。』」
子貢問:「請問何謂畸人?」
孔子說:「畸人,就是超越常人而順應天道的人。所以說:『天道中的小人物,是人間的君子;人間的君子,卻是天道中的小人物。』」
4. 總結
這篇文章講述了對於生死與世俗禮法的不同理解。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視生死為自然變化,超脫世俗,以天地為遊樂場,無拘無束。相比之下,子貢則仍受禮法的束縛,無法理解他們的行為。孔子則承認自己的侷限,但也願意與子貢共同追求大道。最終,文章提出「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的理念,強調人應該超越世俗框架,與大道合一。
九、
1. 原文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處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非吾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2. 注釋
1. 孟孫才:姓孟孫,名才,魯國的賢人。
2. 壹:語助詞,表強調。
3. 駭形而無損心:形體驚動,但內心沒有損傷。
4. 旦宅:通“怛咤”,驚懼。
5. 特覺:獨自覺醒。
6. 是自其所以乃:這就是他之所以如此的緣故。即孟孫才的哭泣,是見眾人哭而隨之哭。乃,如此。
7. 相與‘吾之’耳:互相說“是我”。
8. 厲:同“戾”,至,到達。
9. 造適:達到適意的境界。造,達到。
10. 獻笑不及排:內心自得而發出的笑聲,不待安排。排,安排。
11. 安排而去化:聽任自然的安排而順應變化。
12. 寥天一:寂寥的道混為一體,即指“道”。
3. 白話文
顏回問孔子說:“孟孫才的母親去世了,他哭泣卻沒有眼淚,心中不悲傷,守喪時也不哀痛。他缺少這三種情感,卻仍被魯國人認為是善於處理喪事的人。這難道是名不副實的情況嗎?我覺得很奇怪。”
孔子說:“孟孫才的喪禮已經盡善盡美,甚至超越了一般人的認知。他明白喪禮應當簡化,但由於世俗的習慣無法完全做到,他只是做了一些簡化。他不知生為何物,也不知死為何物;不執著於生前,也不留戀於死後。他像是在等待自己化作天地間的一部分,迎接未知的變化!況且,如果現在正處於變化之中,又怎麼能確定自己不會變化呢?如果現在不在變化之中,又怎麼知道自己已經變化了呢?我和你,或許還在夢中未曾醒悟吧!
孟孫才只是明白了生命的本質,他雖然看到形體變化,卻不讓內心受損;他或許有短暫的驚懼,但不會因死亡而傷感。他已經醒悟了,而其他人哭泣,他便隨之哭泣,這就是他如此表現的原因。世人執著於“我”的概念,但誰能確定自己所謂的“我”就是真的“我”呢?
比如你夢見自己變成鳥,在天空翱翔;夢見自己變成魚,在深淵遊弋。那你現在在說話的時候,是清醒的,還是仍在夢中?當快樂突然降臨,甚至來不及反應去笑;真正的歡笑是自然流露的,不需要刻意安排。只要順應自然的安排,隨之而化,就能進入那種虛靜無為的境界,與道合一。”
4. 總結
這一段對話探討了“生死”的本質以及人對自我存在的認知。顏回不解孟孫才為何對母親的死無悲無淚,孔子則指出孟孫才已超越了世俗的情感束縛,不執著於生死的分別,而是順應自然變化。這與莊子一貫的“齊生死”“無我”思想相契合,強調生命的流動性和不可執著性。真正的覺悟者不會拘泥於形式化的禮儀,而是隨順自然,融入大道,與天地萬物同一。
十、
1. 原文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
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
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
意而子曰:“雖然,吾願游於其藩。”
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
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
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濟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
2. 注釋
1. 意而子:莊子虛構的人物。
2. 資:資助,指教。
3. 軹:通「只」,語助詞,無實義。
4. 黥:古代的一種刑罰,在犯人額頰等處刺刻並塗上墨,亦稱墨刑。
5. 劓:古時割鼻子的刑罰。
6. 恣睢:放縱,無所拘束。
7. 黼黻:古代禮服上繡的彩色花紋。
8. 無莊:莊子虛構的古代美女。
9. 據梁:莊子虛構的古代大力士。
10. 爐捶:冶煉與鍛打的工具,此處指冶煉鍛造的過程。
11. 乘成:保持完整的形體。成,完備,完整。
12. 濟:調和、涵養。
3. 白話文
意而子去拜訪許由。許由問:“堯是怎麼教導你的?”
意而子回答:“堯對我說:‘你一定要親身實踐仁義,並明辨是非。’”
許由說:“那你為什麼還來這裡呢?堯已經用仁義在你身上施加了墨刑,又用是非割去了你的鼻子,你怎麼還能自由自在地在這變化無窮的天地間遨遊呢?”
意而子說:“即便如此,我仍然希望能夠遊於這個境界的邊緣。”
許由說:“不可能的。盲人無法欣賞眉目顏色的美好,瞎子無法觀賞青黃相間的禮服華麗紋飾。”
意而子說:“無莊忘卻了自己的美貌,據梁忘卻了自己的力量,黃帝忘卻了自己的智慧,這些都來自造物者的錘鍊與陶冶。又怎麼能確定造物者不會讓我的刑罰傷痕平息,修補我所受的劓刑,使我恢復完整的形體,追隨先生呢?”
許由歎息道:“唉!這是無法知曉的。我且為你講述大道的大概。我的大宗師啊!我的大宗師啊!他調和萬物而不自認為義,恩澤萬世而不自稱為仁,長存於上古而不認為自己年老,覆載天地、雕刻萬物形態而不自認為巧奪天工。這才是我所遊歷的境界。”
4. 總結
這段對話討論了“仁義是非”與“自然大道”之間的對立。意而子受到堯的教誨,以仁義是非為準則,卻因此受到精神上的束縛,被比喻為受刑之人。而許由則認為,真正的道不應該拘泥於這些人為的規範,而應該像天地萬物一樣,順應自然,無為而治。他舉例說明,世間的美、力量與智慧,皆是造物者的安排,人的局限無法真正理解大道。因此,他認為應該擺脫世俗的束縛,追隨自然之道。這反映了莊子推崇“無為”、“無拘無束”的思想,批判了儒家以仁義是非為核心的價值觀。
十一、
1. 原文
顏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謂也?”
曰:“回忘仁義矣。”
曰:“可以,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
曰:“何謂也?”
曰:“回忘禮樂矣。”
曰:“可以,猶未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
曰:“何謂也?”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
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
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2. 注釋
1. 益:增益,進步。
2. 坐忘:靜坐冥想,進入忘卻自身、與道合一的境界。
3. 蹴然:因驚異而神情突變的樣子。
4. 黜:廢棄,拋開。
5. 大通:指大道,即萬物運行的本源。
6. 同則無好:與萬物合一後,就沒有個人偏好。
7. 化則無常:與萬物變化融合後,就不會執著於固定的標準。
3. 白話文
顏回說:“我又有進步了。”
孔子問:“你是指什麼呢?”
顏回說:“我已經忘卻了仁義。”
孔子說:“很好,但還不夠。”
過了幾天,他們又見面,顏回說:“我又有進步了。”
孔子問:“你是指什麼呢?”
顏回說:“我已經忘卻了禮樂。”
孔子說:“很好,但還不夠。”
又過了幾天,顏回說:“我又有進步了。”
孔子問:“你是指什麼呢?”
顏回說:“我達到了坐忘的境界。”
孔子驚訝地問:“什麼是坐忘?”
顏回回答:“我忘卻了肢體,拋開了聰明才智,擺脫了形體,捨棄了知識,與天地大道融為一體,這就叫坐忘。”
孔子讚歎道:“與萬物同一,就不會有所偏愛;順應萬物變化,就不會固守成見。你果然是真正的賢人啊!請讓我追隨在你身後。”
4. 總結
這段對話展現了莊子「坐忘」的修行觀念。顏回從「忘仁義」、「忘禮樂」到最終「坐忘」,代表著逐步拋棄世俗價值觀,最終達到與大道合一的境界。孔子起初仍認為「忘仁義、忘禮樂」尚未徹底擺脫世俗,但當顏回達到「坐忘」的境界時,他深感震撼,認為這才是真正的智慧與解脫,甚至願意追隨顏回。
莊子藉此批判儒家的仁義禮樂,認為這些只是人為的束縛,真正的智慧是在「無為」、「忘我」之中,最終與自然合一。這段話也體現了莊子的哲學核心——超越一切人為價值,順應自然之道,達到絕對的自由與逍遙。
十二、
1. 原文
子舆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
子舆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2. 注釋
1. 子桑:即上文的子桑戶,莊子虛構的人物。
2. 霖雨:連綿三天以上不停的雨。
3. 不任其聲:因身體虛弱,發出的聲音極其微弱。任,承受。
4. 趨舉其詩:吟誦的詩句急促,語調紊亂。趨,急促;舉,引起,此處指念誦。
5. 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不偏私地覆蓋萬物,地不偏私地承載萬物,意指天地無私。
6. 命也夫:最終歸結於命運的安排。
3. 白話文
子舆與子桑是好友。連續下了十天大雨,子舆擔心地說:“子桑恐怕已經病倒了吧!”於是帶著飯去探望他。到了子桑家門口,聽見裡面傳來又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在哭泣的聲音。子桑正彈著琴,唱道:“父親啊!母親啊!天啊!人啊!”他的聲音微弱,吟誦的詩句急促而不成調。
子舆進屋後問道:“你為什麼這樣吟唱詩句,調子如此紊亂?”
子桑回答:“我一直在思考到底是什麼讓我淪落到這個地步,但怎麼也想不明白。父母會希望我貧困嗎?天地無私,天不會特別庇護誰,地也不會特意壓迫誰,天地怎會偏私地讓我貧困呢?我苦苦尋找造成我貧困的真正原因,卻找不到答案。然而我落得如此境地,或許只能歸結於命運吧!”
4. 總結
這段文字表達了莊子對命運的思考。子桑在極端困境下反思自己貧困的原因,但最終發現無法歸咎於父母、天地或任何外在因素,只能將一切歸結為命運。這反映了莊子的宿命觀與超然態度——世事變幻無常,既然無法改變,倒不如坦然接受。
這段話也體現了莊子對「天道無私」的理解,強調天地不會偏袒任何人,一切皆是自然運行的結果。子桑的態度雖然消極,但這正是莊子思想的一部分,即拋棄對外在世界的執著,順應天命,活在當下,而不去徒勞地尋找人生困境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