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本片使人聯想到伍迪·艾倫?
不是猶太人更要看,角色其實是現代人的精神縮影
本片與<駭客任務>、<夢想集中營>的關聯性
片末使人揪心惆悵的究竟是什麼
也難怪會有人看完本片會聯想到伍迪·艾倫(Woody Allen)的作品;的確兩者都是把內心翻騰訴諸語言的小品,格局和氣質上都有近似之處,但細想後就能發現兩者本質並不相同。伍迪·艾倫的叨絮帶有荒謬的投訴感,即使他極力反對知識分子的標籤(可參見他的自傳《憑空而來》),但這種表達方式常被形容為「文青式的無病呻吟」,他的厭世情緒更像是一種選擇性的態度,因此當面臨與他人的矛盾、命運的無可違逆時,就會產生喜劇效果。
<跳痛之旅 A real pain, 2024>卻不是這樣。
為了避免無的放矢,角色行為必須基於他們的背景、性格,在本片中是一對堂兄弟為了紀念曾被納粹迫害的祖母而踏上參觀集中營遺跡的旅程,卻也可能因此使絕大多數非猶太觀眾無法切身感受角色們的沈痛,而認為整體情緒過度自溺憂傷;然而我們可曾想過為何同年奧斯卡大熱的<粗獷派建築師The Brutalist, 2024>,反倒會讓人覺得主角個人的生命史和我們有關?是因為在史詩化的敘事結構下,不斷表現出時代之於人類的壓迫,其飄泊的心理過程映照出更加普遍的移民、外來者處境,即使我們不曾活過那個年代、不曾經歷相似的迫害,也能與當下的自己產生連結。
但當觀眾過度習慣故事化的手段,自然而然讀不到本片不限於特定族群的當代意義。<跳痛之旅>並沒有對角色的背景、旅程之前所發生的事多做說明,主角們的哀傷甚至與自己的猶太血緣、與奶奶離世沒有明顯相關,這種作法的意圖在於表現真實生活的爆點往往不是多麼戲劇化的事件,更可能源於生命累積的總和,這段旅程像是某種「私歷史」的切片,所有的暗流湧動都關乎人們如何承受生活給予的一切,一如<粗獷派建築師>「寓過去於現在」,本片則是「寓個人於群體」。
這一點在開場就給出了明示。扮演Benji的基倫·考克金(Kieran Culkin)過早來到機場,一個人坐在人來人往的大廳,雙眼無從聚焦於任何事物上,這個處境極具當代精神的代表性,個體彷彿存在又不存在於當下,眾聲淹沒了內心的聲音、四周的流動變凸顯出人物的膠著;隨著後續劇情的展開,散發出的厭世感對比伍迪·艾倫的荒謬嘲諷實則相當無力,是一種人生行走至此即使發問也得不到答案的真空狀態,當然也不可能迴盪笑聲。
基倫·考克金以「男主角般」的演出份量橫掃獎季的最佳男配角獎,然而本片的「男主角」的的確確還是由傑西·艾森伯格(Jesse Eisenberg)飾演的David。Benji是個對「存在」覺醒的人,他的痛苦已無法遁逃,但若早知道覺醒的痛苦是無解的,是否還會寧願覺醒呢?這類似駭客任務 The Matrix, 1999>紅藍藥丸的兩難,Benji早已吞下紅色藥丸,而David才是正要面對選擇的那個,因此真正的矛盾便在於後者將做出怎樣的選擇。
Benji問David旅程結束有何打算,他回到:「大概就回到我的工作、我的家庭」。David販賣的是充斥網路的廣告版位,但他不過也就是整個消費經濟的一環,美麗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則代表那使他知道有何處「回去」的安全感,他的人生就像旅程一樣有個既定的行程要走,這種必然性不一定關乎成功的追求,而是眾多平凡如我們的人理解人生的方式。
「來場說走就走的旅程」已是現代人的旅行嚮往(順帶一提,這也是廣告文案的包裝),然而重點在於我們知道這段「旅程」是有期限的放逐,極少有人面對人生能採取同樣態度。會把行程安排好的David也不是個性特別拘謹而就是個「一般人」,然而最大的變數就是他無法拋下、無法不在意的Benji,旅程中David似乎難以享受風景、沉浸歷史,不斷偷偷觀察Benji何時發作、是否盡興,必須這樣時時刻刻照看他人生命的壓力是很大的,當我們看著「David看著Benji充滿個人魅力的靈活社交、將深沈探問放大成義憤填膺的冒犯」,他的糾結不比Benji內心的纏擾來得輕鬆。
電影將他們設定為堂兄弟而不是親兄弟,刻意拉開了一點點「同個家庭長大」的影響性,兩人之間既親又疏的微妙感,就像是「生了一副和奶奶相似的腳趾」一樣莫名,重點不是腳趾到底像不像,而是一種幽微的相似性綁縛住彼此。Benji對旅程的懷疑、對生命的懷疑並非來自奶奶的離世,倒像是對於人生的承繼某種斷裂感的反動,一如<夢想集中營 The Zone of Interest, 2023>片末的時空穿越,歷史悲劇瞬時變成展覽現場,意在提問:我們從何處來?如今又為何這樣活?這些無解的問號也正是David不再多作感受的,此時此刻卻不斷衝擊他所擁有的世界。
片中最錐心刺骨的是Benji問David的那句:「你為什麼不在乎我了?」Benji吶喊出的遺棄還包含過去對於事物的敏銳到哪去了?永不滿足的懷疑呢?為什麼不再在乎那些使我們如此特別的特質?Benji橫衝直撞的不滿,是David不曾、不願去疏理的,也導致他對Benji又愛又恨,愛是基於彼此的懂得,恨則是明白愛的無力。
並非為賦新詞強說愁,生命的本質就是傷痛,那來自伊甸園的詛咒、來自母親撕心裂肺的創傷、來自嬰孩被剝奪安全感的哭泣,爾後被迫長大成人,面對這個世界的現實,自我一點一點隱沒,無法確知前往的前方是否就是未來。
片中唯一一段關於疼痛的小故事:一次Benji和奶奶約吃飯遲到,盛裝打扮的奶奶氣急敗壞打了他一巴掌,但這一巴掌讓他高興了一整天:「因為那表示她在乎我,多過在乎飯店的人怎麼看她」,這也對應了開場的設定,極其渺小的人啊,得要多大的在乎才能鉚釘自身的存在呢?令人揪心的是,片尾David仍舊回到當回的家,Benji則回到同一個機場,眼神漫無目的的遊盪,顯露無意義的尷尬,彷彿什麼改變了但又什麼都沒改變,彷彿對人生做出抉擇卻又別無選擇,此時片名<a real pain>出現,紮實卻無形地掌摑在他沒有特別情緒的臉上。但願那別是“the”real pain那般,存在的重要非得以巨大的痛苦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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