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其他人可能沒發現或不覺得這樣做有問題,但以中年男子的角度來說,這人就是偽君子。阿伯們會懷疑做這種事的阿伯。」
這是我曾經說過的話。
很可惜,雖然所言確有其人,但這人還沒破功,所以也沒辦法指明具體人事物。不過,我們對於惡劣人格(就是所謂的「人渣」)的討論,不妨就由這段話開始,因為這句話所談的現象,應該可以打破許多人對於「偽君子」概念的錯誤認知。
依教育部辭典的定義,偽君子是「滿口仁義道德,實際卻是卑劣無恥的人」。我認這定義有問題,因為「滿口仁義道德」指什麼?這種描述可能讓讀者認為偽君子就是一直在談仁義道德的人。
但現實生活中,一天到晚在講仁義道德的人並不多,大多數社會成員也會懷疑或注意這樣的人格特質,更會把他講的仁義道德當做是「屁」。如果多數人都瞧不起這種人格,那他也就無從「偽」,更別想從這種形象撈到好處。
那正牌的偽君子呢?
我認為偽君子的主要特質,就是他不太「講」仁義道德,但他會在日常生活中「活出」仁義道德,然後再偷偷的跨過那條人我分際之線,來佔你便宜,還讓你誤認他的這種操作方式是正確的,更讓你誤判自己的反感或不安是種錯誤,或自私。多數的性騷擾就是這種狀況。
但其實自私的人是他。只有審慎的批判思考,才能突破他堅硬的防護罩。
大好人
天天「講」仁義道德,會被他人認定是盲從傳統規約,不知變通,甚至也不知他人討厭這種溝通模式。這種人當然就算不上偽君子,只是個笨蛋。
而有些人是天天活出仁義道德,還能展現出老練的行動智慧,他通常也能拚出一點社會地位,不過,這種成功人士就值得你深入檢視。我不是說這種活出道德、展現智慧的「都」是偽君子,但很有可能是。
為什麼呢?因為真正的「好人」或「君子」,很難做到廣獲肯定。
柏拉圖曾提過完全正義者(好人,但過得很慘)與完全不正義者(過得很爽的偽君子),也說多數人會傾向當完全不正義者,因為道德並不是他們的目的,只是種手段,如果道德無法幫助他們達成如幸福之類的生活目的(像完全正義者那樣過得很慘),那他們就不會當一個道德的人。
現實世界當然沒有那麼兩極,在大多數的健全社會中,當一個好人或「完全正義者」理論上會過得比「完全不正義者」要來得好。不過我們也必須承認這種狀況是相對的,總是可能有些偽君子過得比真君子要好,如果社會體制越不正義,這狀況出現的機率就更高。
以台灣社會的狀況來講,隨著媒體、社群網站與百姓知能的發展,偽君子被揭發的機率越來越高,我們對於「社會賢達」的完美形象會越來越懷疑,而真君子的普遍評價也是有慢慢在上升。但比起還沒被揭發的偽君子,或許還是低了一些。
這是因為在日常生活中,好人(真君子)在目的面上會盡量求取平衡,努力兼顧自我與他人,並試圖在人際關係網中找到穩定的立足點,讓自己得以依某種模式長期行動。
他會攻擊壞人,希望壞人能改正,也會幫助善人,追求互惠共好。他是為了「人」而行動,而不是為了展現道德形象而行動。也因為他不可能時時顧及道德形象,當別人在評價他的道德表現時,若是採取膚淺或表面的觀察方式,就會給予他比較低的評價。
像是批判或阻止他人的惡行,在許多社會中,通常會認為應該採取較委婉的方式,以免讓對方沒面子。但有時針對惡行的批判是有時間急迫性的(像是公然毆打幼童),你必須立刻出手才能真正解決問題;而那些主張在緊急狀況下仍要採更委婉方式的人,往往不是鄉愿,就是採用了古老陳腐的道德規則,或根本就是共犯結構中的成員。
因此真君子可能沒那麼討喜,其他社會成員可能需要花上許多時間才能確認他的道德表現(長期來看)是值得肯定與信賴的。我們也不能因此苛責社會大眾,因為智力也是相對的,多數人當然是比較平庸,無法快速看破偽君子與真君子之別。
而真君子的行為表現之所以能(長期)保持穩定,主要是他們有意識的在因應環境調整自己的行為模式,認為結果重於手段,原則又大於形式,因此如果是用固定的道德規範來評估他們的道德價值,當然也可能給出較低的評價。
換個角度來看,這也就是「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的意涵,沒有必要依照僵化的規約行動,一切都看時空條件來下判斷。只要抱持著求取最適目標的本心,人就不易走偏。
但因為真君子一直看狀況調整,其行動結果也沒這麼容易即時展現,而不大容易被評價為「活出仁義道德」。他們的智慧也不常被人看見,因為他們覺得「這沒什麼」、「有搞定就好」,所以不會出言辯解、說明。
他們當然不會社會大眾被當成壞人,但就頂多是被評價為「比普通略好」的那種好人。
那偽君子呢?他們往往會拿到比真君子拿到更高的「評級」,因為他們總刻意多做一些能獲得廣泛肯定的道德表現。這些表現就是要給你看到的,就是要讓眾人肯定,以獲取支持的聲量。
他需要這種聲量,來實現他進一步的目的,這些目的會指向他個人的真正欲望:權力、金錢、名望。他是用這些道德形象來「交換」用以滿足欲望的各種具體條件。人們可能更願意投票給他,與他共同生活,或購買他生產的產品。
所以偽君子們不太會講道德。因為講道德可能引人生厭,這是種可能降低自身道德評等、並招來嚴格道德審查的行動,也就讓他們的「道德秀」存在破功的風險。他們通常不會這樣講道德,甚至還迴避講道德。
講道德
在社會生活中,碰到有人「講仁義道德」,主要就是「教學」與「批評」。教學,就是教不懂道德的人什麼是道德。批評,就是批評有錯的人,並提出正確的解決方案。
正常的社會運作,當然需要有人進行道德知識的傳承,並針對惡行進行批判,因此講道德若有「不當」,是因為超出了應有的程度,「過度」教學與「過度」批判。
笨蛋就不會掌握適切的教學與批判時機,常會「管很寬」、「罵過頭」,所以一天到晚當道德糾察隊的,就是笨蛋。這些笨蛋通常是想當好人,但因為智慧不到那程度,所以講了也沒人會聽,徒然引人生厭,並招來更多打臉式的道德檢驗。
而真君子則會在適當的時候出嘴以匡正風氣。偽君子也會這樣做,但他們出嘴時,並不只是為了匡正風氣,而是要隱藏自己。當真君子出口的時候,他們會跟著加碼,當笨蛋追擊的時候,他們會收手。
他們能「活出」仁義道德,也不會在不該講仁義道德的時候開口,那他們不就無懈可擊了嗎?還是只有真君子能打敗他們?
其實他們是會自敗的,也正是敗在他們和真君子的主要差別:他們有時無法對抗自己的利己欲望,而想要把這種欲望包裝成道德正確。
這就是抓出偽君子的時機了。怎麼抓呢?也是用「講道德」,但是有技巧的講。
他們就算有私欲,但總是在演一場道德大秀,而這場秀並不會因為他們想要滿足私欲而終止,他們還是會一直演下去。偽君子們不但演出常人心中的那種道德正確,也會產生進一步的企圖,想把私欲也演成道德正確。但他們的私欲當然很可能不是一般人心中的那種道德正確,那麼再會演,也會出現破綻。
像是伸手摟住女士的腰,這本質就是種性慾的展現,但他會稱之為禮儀,或加上一些學理根據,像是這種伸手是保護他人的反射動作。他會順著原有道德體系向外延伸,想辦法運用理性的包裝,把自己的欲望融入成為這個體系的一部分。
缺乏批判思考能力的人不會質疑這種行動的合理性,而真心相信這是道德體系的一部分。就算他們不知道或無法理解這些規範,也會認為那是自己的錯。
但有批判思考能力的人,會注意到這種行為與原本道德系統的斷裂。像是在中式的社會活動場合,為何會毫無脈絡的突然這種西式禮節?若是要保護他人的反射動作,那為何不是和身體保持一段空間,以建立「緩衝區」,而是直接貼在對方的腰上?
這種質疑就不見得要由「真君子」提出,只要有批判思考能力的,包括「真小人」,都可以跳出來吐槽這些偽君子。當然,偽君子因為之前戲演得久,所以他就算自己沒出面辯駁,那些「受害者」也可能跳出來幫他代打。大到一國,小到一家,都不難找到這類例子。
不過,一個存在公共溝通的道德體系,能透過多層次的辯問來逼迫偽君子亮出底牌。像是這樣的問題串:
「觸碰腰部是一種禮儀。」
「哪邊有這種禮儀?」
「西方有這種禮儀。」
「為什麼在場沒有西方人的狀況下,會有這種禮儀?」
「因為我看過西方人做,因為基於保護對方的想法而產生了這樣的動作。」
「如果是保護人,應該是在腰外頭隔一段距離擋著,而不是放在身體上吧?」
「我沒有注意到距離,可能有不小心碰到,而且當事人並不在意。」
「當事人並不在意,可能是因為他不清楚,但我們其他人會在意,因為我們認為這種行為並不合理。」
「我和他之間的互動,不會需要你們的認同。」
「因為你們必須要和我們持續的互動,所以如果我們對你的人格有所懷疑,就會影響到這種合作關係。」
「這也可能是因為你們思想太過保守老舊,以至於無法接受多元的新事物。」
「就算是多元的新事物,也應該有其一套道理,但現在在你的解釋中,我並沒有聽出你能舉出一套完整且合理的說法。」
「這方面我可能有一點無知,但不代表我的行為就有錯,因為我是基於善意的。」
「我無從得知你的內心是否有善意,是否真無知。但從你的具體行為來看,在我們的文化之中,存在一種完整且合理的解釋,就是性騷擾。」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然而你的行為對我們來說,就是這個意思,而你提不出比這個意思更合理的說法。」
當然,這是相對冗長的纏鬥,但一般的偽君子不會和你撐這麼久。他們可能會在很前頭的階段就草草認罪,表示自己的確搞錯或做錯,不但對受害者道歉,也感謝你的指教。
他又回頭演道德秀,想辦法獲得掌聲逆轉局勢,並讓你擔心他之後會對進行你惡意報復。這可能會讓批判者陷入某些道德窘境,甚至讓他們下次碰到類似狀況時不太敢再次質疑。
但我認為就算是取得這種草率認錯的結果,仍然是有意義的:你至少讓偽君子知道有人盯上他了。
只要盯上他的人越來越多,他就越不敢妄動。他會知道這場道德大秀存在一些忠實的觀眾,這些觀眾會注意每個小細節,在他的表演出現小小破綻之時,還可能在眾人面前「超級大爆雷」。那麼他就完了。
這種恐懼,才是壓制偽君子最有效的方法,而我們也只需要壓制他就好。要不要洗心革面做真正的好人,是他自己的責任;而確保他不傷人,是我們可以做,也應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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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照片攝影:陳佩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