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戮荒村》(Bacurau )是《水瓶女人心》(Aquarius , 2016)導演小曼東薩.費侯(Kleber Mendonça Filho)的新片。早在《水瓶女人心》小曼多薩.費侯就已經示範了把中年退休女老師的情與慾拍成庫柏力克《大開眼戒》(Eyes Wide Shut , 1999),扭轉「類型神話」的本領。這回,小曼多薩.費侯把比扯鈴還扯的巴西「內陸」(sertão)政治經濟現況,用昆汀《絕殺令》西部風情與黑澤明《七武士》(1954)的草根正義,包裝成一部一點也不跟商業電影妥協的類型奇片。
硬要說的話,《殺戮荒村》可能還有一點約翰.卡本特(John Carpenter)的邪典(Cult)感,或者一點點柯恩兄弟《險路勿近》(No Country for Old Man , 2008)彩色片中荒涼小鎮的黑色(Film noir)奇譚。而雖說是類型片,收尾也有該有的昆汀式大復仇、卡本特式大屠殺場面,像美國八〇、九〇邪典電影的起手式,把錯都推給外星人、蘇聯、魔鬼,但費侯這部《殺戮荒村》用反詰語氣,講了一個壞人是「人」的故事,壞人是誰,我們依稀知道,他也就不明說。
金馬影展的新聞稿是這麼介紹本片的:「將神祕村落被消失的離奇事件,從科幻、西部一路翻轉到比昆汀塔倫提諾還誇張的血腥虐殺,讓人腦洞大開。」所謂的離奇事件,就是一個很愛唱卡拉 OK、會開著 K 歌車拜訪自己的選區、想連任的癡肥鎮長,為了「征服宇宙」幹了一票狗屁倒灶的鳥事。英文片名 Bacurau 就是小鎮的名字:「巴克勞」,巴克勞鎮鎮民早就已經怒到不想理癡肥鎮長,為什麼鄉民不想理他?因為他帶過期六個月的物資、過期的疫苗、「止痛藥」、運了一卡車資源回收的書,給村民。他一出現,整條小鎮大街商店全部關門,跟傳統西部片大壞蛋出現的場景一模一樣!
西部片的部分當然就是,荒鎮的「荒」。為了讓「荒」感慢慢浮現,故事從村子精神領袖(黑人老奶奶)的葬禮開始說起,奶奶的孫女帶著一箱物資(疫苗)來到村子,一到村子就被耆老餵了迷幻藥。葬禮中,棺材會出水(不知道是不是集體狂歡),超有個性的村民一個一個出場,有在鎮上人緣不好的憤怒醫生婆婆、負責物資和外援的小混混、和對小鎮失望離開鎮上據地為王的傳奇瘋狗,怪事一樁接著一樁,他們只好串聯一夥一起對抗暴政。
看到後面才知道,所謂的迷幻藥,是這個村子殖民歷史的一部分,當年為了殺當地暴政政權,這是一個有地牢、地下坑道的游擊戰小鎮。如今,地道的入口就在巴克勞歷史博物館門口,而當年的兵器,都還在博物館陳列架上。
至於鎮長給大家的「止痛藥」,不知道是不是在隱射 opioid 類藥物(鴉片)濫用。在美國,藥廠以止痛藥之名,「合法」販賣高成癮性的非處方藥品,這種高成癮性的合法「止痛藥」,造成嚴重的成癮問題不亞於毒品,這是最近在美國正吵得不可開交的議題。然後,片中的書,真的是用卡車,像倒砂石一樣倒在學校門口。最後,為什麼會需要物資?因為,村長為了逼宮村民投他,封路、關水閘斷水,最後索性斷電、斷手機網路訊號、讓整個村在地圖消失。這,根本不是科幻,是現實。
所以,當現實很科幻,故事大概也沒這麼腦洞大開,這部片沒有太多真的很硬蕊的科幻,所謂的科幻就是預言「在不久後的未來」,會說「美式英文」的傭兵,會帶著一台超輕薄透明手機,去小鎮「滅村」。為了掩蓋證據,他們都得帶著舊式兵器,每次殺人限制子彈額度,每個殺手有累積殺人點數,成人比小孩更值點數,一切都是為了賺 KPI、領獎金。獵殺期間,必須連線總部,好讓業主監控、報備、精算業績,因此需要「飛碟」,飛碟型無人空拍機,連線總部。總部是誰啊!費侯故意不說。這正是高明的地方!地球上很多地方,我沒說是哪個強國,正在發生。
若大家對世界史熟悉、或者常看拉美的政治新聞,也就不會太訝異。其實這些白人的「狩獵遊戲」、巴克勞鎮的「游擊戰堡壘」、母系宗族的集體社會、與美國扶植的中南美洲「民主政權」下的獨裁者,都是黑澤明、昆汀、柯恩兄弟的電影中看不到的,卻也是老美和西班牙、葡萄牙人,二十世紀初、二戰之後,在中南美洲幹過的那些鳥事,而且都和毒品、藥物脫不了關係。若想得更近一些,現在「巴西川普」波索納洛(Jair Messias Bolsonaro)的政策,你看起來就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了。極右政權的常見操作手法,就是為了尋求草根素民支持,漫天亂開支票,政策說得好聽,票投下去,等到他在任了,你才發現要什麼沒甚麼,一切都是空頭支票。於是,真的遇上麻煩的鄉民,才懂得要團結、捍衛自身權益。
本片「反美」意味濃厚,但罵起跟川普一樣爛的自家總統,可能又不僅僅只是一部殺美國傭兵的反美電影,更是反思地方民主體制的侷限,還可以延伸到後殖民、女性主義的面向。而小鎮村攜力反擊的景況,《七武士》感濃厚,也可連結到最近香港、伊拉克、智利的「無大台」社會抗爭。
要想,這部片可是在 2017 年就開拍,2019 年坎城影展上映,亞馬遜森林大火則是九月的事情。我想,中美貿易戰牽一髮動全身,但更直接的事實是,這個世界的暴力,早就已經殺紅了眼。當台灣還在消化「非暴力抗爭」太陽花學運的集體傷痕,其他國家的案例已經告訴我們,如何當一個「農村武裝青年」是下一個人人都要學的課題。
《殺戮荒村》節奏慢,村民都慢慢出場,但是因為有條有理,怪事也都編排得十分緊湊,所以其實專心看就能體會出導演想要營造的一種、被孤立的「荒村感」。小曼多薩.費侯有一種神乎其技的敘事能耐,在這種沉穩中,似乎在告訴我們,做一場抗爭的準備,不是慢條斯理,是要井然有序、處變不驚。在穩妥到不像類型的敘事結構後面,費侯不是賣弄場面調度,而是秉持「藝術電影為什麼不能進行冷硬的政治批判」的執著,甚至還有一些「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浪漫。
最後,如德國戲精 Udo Kier 飾演的美國傭兵首領的台詞:「這一切,才只是開始而已。」
全文劇照:金馬影展
VIDEO
《殺戮荒村》@ 2019 金馬國際影展 11.07〈四〉13:30|新光 1廳 11.09〈六〉21:30|新光 1廳 11.13〈三〉13:20|新光 1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