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悲劇的發生,和無知所產生的恐懼有關。例如中世紀大規模的獵巫事件。而或許,讓人能把原本被視為惡魔的事物轉變成「上帝的旨意」的,就是書名中那名為愛的力量吧?
但馬奎斯很快就打臉我們了。因為德勞拉神父愛上的那個擁有聖女名字卻被教團懷疑惡魔附身的女孩,希娃.瑪莉亞在修道院的地下囚牢裡跟他說:「我比瘟疫還邪惡。」
在馬奎斯的書裡,愛雖然是偉大的精神,卻永遠不會是什麼光明的想像。對他來說,愛總是在背向光明後才在巨大的陰影上顯現無法企及的精神。在《愛在瘟疫蔓延時》,馬奎斯把愛比喻成是一場讓人不得安寧、隨時懼怕未來的瘟疫、霍亂。那麼在《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裡,愛則是一個要人墮落、拋棄心智的惡魔。他要引發一股瘋狂去動搖人的根本、信念來抵抗不停壓迫他的社會。然而,這股瘋狂儘管熱烈,卻終究只能如同《百年孤寂》,成為一股永遠無法消散的孤寂。
書中被認為惡魔附身的希娃.瑪莉亞是一個侯爵的女兒。雖然出身不錯,卻沒有得到父母的疼愛。一方面是因為侯爵和妻子的關係並不美好,二方面她的母親在生她的時候,遭遇到很大的苦難。加上自己又很討厭婚姻、照顧,因此非常討厭這個女兒,把她丟給家裡低下的奴隸、女僕去照顧。也因此,瑪莉亞的生活習性、宗教信仰、言行禮儀和家中階級較高信仰天主教的侯爵夫妻完全不一樣。
一天她和女僕去市場卻不小心被野狗咬到腳踝。原本女僕和家人皆不在意,直到後來有人發現那條野狗患了狂犬病,同時女兒也出現了一些抽蓄、口吐白沫的症狀,全家人才焦急了起來。但焦慮的原因卻不是擔心女兒的健康,而是街坊鄰居的議論。
於是,瑪莉亞被懷疑遭到惡魔附身,送到教團的一個修道院就近觀察,接受「驅魔儀式」。
寧願是遭到附身,也不要別人知道是得到疾病。這樣的想法不由得讓人聯想到蘇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隱喻》:「把疾病妖魔化,就不可避免地發生這樣的轉變,即把錯誤歸咎於患者,而不管患者本人是否被認為是疾病的犧牲品。」
只不過更糟的是,儘管一開始在家中出現一些症狀,不過瑪莉亞後來並沒有罹患狂犬病。但這反而讓她的情況變得更糟,因為一旦她的問題不是來源於疾病,那麼人們便會進一步地把原本她所帶來的不祥,完全歸罪到是惡魔附身這一原因。並認為這惡魔相當狡猾,不輕易露出原形。因此用盡各種手段:糟糕的囚禁環境、伙食、對待去試圖逼出藏在身體的「惡魔」。從這點來看,瑪莉亞不是疾病的犧牲品,而是疾病隱喻的犧牲品。
撇開被視為異教徒的醫生亞雷魯西歐。德勞拉神父在書中是第一個沒有先入為主評判瑪莉亞的角色。他注意到瑪莉亞的精神異常還有各種被視為象徵惡魔表現、不符天主信仰的生活習性,可能一方面是修道院糟糕的待遇所引起的,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童年成長環境的不同。於是他每天跑來修道院觀察、陪伴被父母拋棄而孤單的瑪莉亞,除了想要代替教會重新理解這名女子,他也想平息女孩因為殘酷遭遇,而對外界產生的敵意。進而轉變兩邊的對立關係。
弔詭的是,修道院仍然不時出現各種怪事。有人看到奇怪的意象,也有德高望重的人突然離奇死亡。這讓瑪莉亞的處境變得十分艱難。因為所有人都認為這一定是她體內的惡魔在作祟。而神父的辯護儘管有其道理、證據,也無法弭平人們的恐懼。隨後不久他被人質疑遭到惡魔的感染,失去理智,禁止再和瑪莉亞接觸。
但最糟的是,德勞拉第一次戀愛了⋯⋯在禁閉期間,他無法再好好地專研以前自己喜愛、嚮往的那些神聖的經典,更無法明白上帝的話語,只能不停提出問題,陷入困惑的喃喃自語。漸漸地他無法壓抑自己的慾望,他放棄以原本的方式去理解上帝神聖的話語,每夜偷偷潛入修道院的地下,和瑪莉亞纏綿。並在這種痛苦的纏綿中重新理解所謂的「神聖」和「殉道」。
他發現為了證明自己真的愛瑪莉亞,他幾乎什麼事都做地出來。例如當瑪莉亞開玩笑地要求他吃下蟑螂證明自己的愛時,他馬上就抓了一隻塞到嘴裡。
愛,彷彿從救贖變成一種墮落,因為在這之中總有某種瘋狂在試圖燃燒自己,而為了持續燃燒,什麼事情都做地出來。這或許也是為何馬奎斯總是要在作品裡不停書寫愛這一主題的原因。在愛裡,總是有一種力量想要擺脫社會、理性的束縛,並讓人重新獲得一種活力,去面對屢屢遭到壓迫的現實。
這也是為何,愛在這部作品裡被比喻為惡魔的緣故,因為如果宗教、上帝的存在是為了向人們宣揚一種穩定、和諧、美好的愛與未來,那麼馬奎斯在書中所表現的愛,就是要顛覆此種價值觀的「惡魔」。他宣揚:愛,不一定是一種光明、和諧的力量。而人們並不會因為處在充滿動盪又無奈、苦悶的時代無法相愛,反而更會因爲如此,去瘋狂地愛。並在這些墜落般的逾越、衝動中展現了另外一種愛的神聖。因為所謂的神聖和墮落雖有不同的外貌,但其實有著共通的本質。
三島由紀夫曾在一本他鮮為人知的作品《音樂》中寫到:「神聖和猥褻在不可輕易觸碰的心理上,有著相似的意涵。」神聖和猥褻乍看兩極的事物,其實在實際的經驗中有著類似且容易被忽略的性質。一個在一般人看來相當猥褻、噁心的舉止,對一個變態殺人者而言可能意味著神聖;反過來,對一般人來說相當神聖的事物,對變態殺人者而言,卻可能是猥褻、反感的。
而這之中的關鍵,即在於當事人如何認定在哪些例外狀態中,他可以代表一個例外的人去觸碰他眼中的一般人都不可輕易觸碰的事物,並儀式化,來鞏固、規範自己所認定的神聖性;以及反過來,界定另外一些不可輕易觸碰的事物真的是不可觸碰的禁忌,進而再次維持自己遵守的神聖。法國哲學家巴塔耶則在《情色論》中,將這種現象視為「禁忌的悖論」:即禁忌一方面是神聖的,因為不可違背;但另一方面,禁忌本身又得同時被視為需感到排斥、噁心(只有在一些狀況裡是例外)的事物,因為如此才能維持他不可違背的神聖性。
一般人多半是在理解什麼是神聖的事物同時,理解到什麼是卑賤的,但瑪莉亞和德勞拉剛好相反,是在感受到社會巨大的排斥中,理解了他們所嚮往的神聖(一種悖德卻真實、例外的愛)。換言之,原本被視為神聖和墮落的事物發生了劇烈的轉換。
這種神聖和墮落之間劇烈的轉喻、衝突關係,在書中表現地相當精彩。尤其當我們看到德勞拉神父從一開始慈藹、莊嚴、客觀、祀奉上帝的人物形象,到最後轉變成愛情徹底的奴隸時。那種驚詫的心情是難以平復的。並體會到為了愛兩人可以付出多麽巨大的瘋狂。
愛的瘋狂是一種冒險,甚至願意毀滅自我的力量。從這點來看,愛就像一個惡魔。
但和其他惡魔不同的是:他選擇訴說人們內心最真實、想要改變自己的情感和衝動,而不是妖魔化害怕、痛苦的效應。而愛選擇成為惡魔,是為了對抗其他的惡魔。
如今的社會,也許不會像過往民智未開的社會一樣,誤解疾病或是相信沒有來源的迷信,去壓迫自己無法理解的事物吧。然而,看完馬奎斯的書讓人想到的,除了是體制、偏見、迷信帶來的壓迫外,其實更直接的,是一股油然而生的疑惑:現代社會,還有現代的愛情是否慢慢地少了那種馬奎斯作品裡一直在強調的熱情跟瘋狂呢?
這是當代法國哲學家巴迪烏(Alain Badiou)在談論現代愛情社交媒體時說出的話。或許並不完全正確,但仍不時猶如芒刺在背。因為或許就像他所說的,如今人們對愛情的想像可能已被一些偶像劇、電影中傳達的小確幸、幸福溫暖、害怕痛苦的愛給填滿了。而如果說《沒有人寫信給上校》是馬奎斯在問我們,還願不願意付出百般的徒勞和經歷巨大的虛無去繼續等待一個我們想要,卻幾乎不可能來臨的未來;那麼《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以及《愛在瘟疫蔓延時》)就是在質問我們,還敢不敢在這個處處被規範的現代世界裡去瘋狂地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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