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記:初夏觀影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戀愛倒帶中
Chambre 212 (2019)
1​
無藥可救的浪漫是對世間世情的徹底懷疑:墮落為天使,殘酷成性。​
2​
人無法想像未來,人只是記住了過去。「過去的我」抽離的凝望當下點狀的每一瞬,造就對「未來」的已知。人對時間的感受是分裂而混淆的,就像虛構句式裡複雜的時態。既有。假設。瞬間完成。進行中。​
3​
「談論現在的愛毫無意義。」​
情感的觸發是反射的(喜歡),或者慾望驅使的(性),但愛可能非常不同。愛預告著向未來無極限行走並載上所有過去的鬼,是打造一個區段、一個「時代」,這需要別的能量 ── 召喚出往事經歷中一切瑣碎感知與戀慕雛型。包括犯罪動機和自毀傾向。​
4​
張愛玲教義:「如果你認識從前的我,那麼你就會原諒現在的我。」​
5​
至於那個認不出自己的人,尚未深諳同時存在的奧義。​
6​
想起某推友所言:「『agonia』在義大利語裡是極大痛苦的意思,念起來像是中文的『愛過你啊』」。​
7​
門扉狂甩的房間,黑羽飄落如雪的房間,續杯以漫舞的房間…… 海邊的房間。在那裡,那個未來,你將愛海浪勝過愛人。因為倒帶回最早最早的起初,你愛的就是海浪。​

星際救援
Ad Astra (2019)
上週重看了 IMAX 版本的《星際救援》,一張巨大的銀幕像頂透明的頭盔,藉以入神宇宙的美,為銀河尺度的痛楚和寂寞嘆為觀止。電影朝內收縮的漫溢節奏我非常喜歡,這裡與那裡皆是封閉的艙室,聽不見彼此哭泣但我依然能感覺。​
向著無人盡頭行走的堅決姿態,是悲劇的前提與其傑作。他們厭倦地球、歸屬和「自以為是的正義與愛」,他們求索著正確消失的方法,但自我在群體中的「消失」並不依憑遠離或殺戮他者,而必須來自於另一個人的肯認。在登上返程艦的最後一步,父親請求兒子鬆開繫在兩人之間的安全繩:「放我走吧。」他說。其實他能給自己解開繩索,最後卻由兒子在漫長的心碎和崩潰之中親自解開,並將脫勾舉至兩人面前 ── 接近一種訣別儀式。這並不表示過往的疏離在此一瞬間立刻加倍緊密然後大家一起抵達了釋懷,或許唯有「正確消失」此一任務被完成了:在你把零星般的愛,全給了那個「你自以為愛的」之際。一定有什麼事物爆炸於背後,發射光芒與哀愁的引力,從今而後一片黑暗中兀自璀璨。​
❝ 我盼望有一天能夠終結我的孤獨。​
這句象徵著啟動內太空返程的台詞,是沿路那麼多的暈眩和墜落所深陷出的時空裡,一張仰望的臉龐。它讓我想起曾經贈予自己的一個寫作命題:「孤獨的循環及其可愛」。人類可以同時被愛人環繞並感到孤獨,或者身處孤獨的絕境並感到被愛 ── 被宇宙所愛,被星辰大海鬼魂所祝福。我認為這是微妙卻相當尋常的存在狀態,因此假設了兩種緣由:孤獨本身是可愛的(如佩索亞所言:「我愛,但我不必被愛」)或者,〔 愛 / 孤獨 〕是〔 孤獨 / 愛 〕的循環。​
《星際救援》的整趟航行展示的便是後者。我們因為愛一個人、崇拜一種壯麗文明而欲認識和尋找彼方的對視,而落入失望和消頹的孤獨感;反則,當我們窒息於孤獨的淺灘時,也許重新感覺到貼膚的親密溫涼,以及領悟自己的人生早已退潮得多麼遙遠的事實。因此電影的最後一幕,從隱沒處久遠折返回無人等待的港口後,他終能坦言道:我將會依賴。​
原文片名 Ad Astra 是拉丁諺語「前往星辰」之意。試問:你是離棄一切,還是被一切包圍呢?

誰殺了唐吉軻德
The Man Who Killed Don Quixote (2018)
1
假扮一個不是自己的角色,為了入戲,也為夢醒。
2
遇上拍片危機的導演在偷情之夜發現一張學生時代作品的舊光碟,片中飾演唐吉軻德的素人演員卻因入戲太深,把自己當作偉大的唐騎士生活數十年。重返電影夢的路上兩人相撞,凝視彼此竟是一殼中有殼的假面 ── 瘋癲、神經質、妄想症、做作狂 ── 無論怎麼相詆毀,充其量是不合時宜者。沿路盲目歷險交織迷途生靈,與風車舞劍,刺殺釀酒桶,騎馬奔上月球,通往一場派對的戲棚。在那裡,前景與後台緊臨,再無人敢確定自己究竟是情願被催眠,或者力求一切清楚起來。
3
純真,以至於遁入幻覺,以至於不忍屈服現實的法則:在世界把你刮壞之前,先把自己刮成一幅畫。奔波於入戲和後設視角之間的電影導演,被自己設計的台詞和預謀的橋段所動搖;當年的素人演員被壯麗的故事馴服,或者像那名女角戀上一種未來的想像 ── 想像已來,而未來從未來過 ── 此後踏上寂寞且無人理解的征途。認真無法創造真實:你所堅信的事物,對他人來說或許只是一種戲劇化的娛樂。
4
電影中的電影,戲劇認知中的現實;藉豪情而壯志,藉想望而回溯記憶,其實說的是人理解到自己僅僅能是自己的苦澀與輕盈:你必須曲折繞遠,沿著性格的稜角脫殼。
電影又如此機巧美麗,像造夢者的散步路徑一樣錯亂而熱鬧非凡,每轉入一層就有另一層悵然的塵埃漫起。眾人各自封閉的時光,因靈感的巧合敲開一道破口,始能如翻倒的水杯那般麻煩的流淌起來。無法斷定那個失手是錯誤的,甚至無法說它是命中注定的 ── 即是悲喜劇的魔性,每個從幻境回不來的人多少都有一點故意,而那些在邊界張望的,早已在不經意之間開啟另一場對視的禍。

末代皇帝
The Last Emperor (1987)
1​
出世於臨死,一生是一座牢獄。​
2​
他以眼神盯住柵欄似的白晝,陰影遍布一道道關上的門。倒掛半空,世界怎麼注視都是反的,腦殼隱隱鼓脹,感覺活生生的是條血脈,卻悶雷似的作痛。末代皇帝流連在紫禁城衰退的布景裡,猶如一個在毒氣室裡大口呼吸的人,全憑妄想與誤會來奢求解脫。溥儀如此,二十世紀的全中國人亦如此。鴉片的迷霧築起各式各樣殘酷夢境,溫暖、透著血色的巢,包藏孵不出應許之地的卵。​
背負千年落寞只有一種方法:一切都是假象 ── 背棄,不安,絕望;而我從來不必存在。​
3
布的隱喻:登基大典一面翻飛大黃布遮掩衰敗的天朝;隔著一片白布終能被影子給擁抱撫摸;床單底下囁嚅的性愛和汗水,裡外著火。布遮蔽死者臉孔與新娘臉孔 ── 每一層不可觸目的世界。布覆蓋所有失散與相聚。​
4
「被利用有那麼糟嗎?」戰犯管理所典獄長的一句話,聽著側腹莫名一疼:是的,感覺很糟,然而把每一件事情往壞處想對自己可沒一點好處。在亂世中,利用是依靠,依靠是利用。​
5
最美的畫面是文繡離開溥儀的那天。她留下短信,一聲不響徑自離去。外面下著大雨,她徒步而行,扔棄雨傘:「我不需要傘。哈,我不需要!」​
她從那個封建的國度走了出來。她無視溥儀拒絕離婚,走到街上,追尋自己的愛情。自由,是我為何看著那樸素的畫面而感到美的絕對因素。曾聽 André Turpin 談論 Xavier Dolan《親愛媽咪》特殊的正方形攝影比例,在一段滑板戲中隨著演員張開雙臂而拓寬畫面,遼闊的視野和透氣感湧上,壓抑呼吸的靈魂難得由衷飛行,無論時效是否短暫,總之美麗無可辯駁 ── 觀看《末代皇帝》的半路,我正有此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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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時如入戲。放蕩的精緻、懸疑的哀悼、閉鎖的風聲、竊竊私語...... 她漫遊在衰頹的絕美之城,隨時可以是一個(自我放逐的)起點,又是一個(自我遺棄的)終點。直至粗曠的火與濃煙損耗所有織造出來的顏色:物件奢華過頭,肉身必黯然倒退,並且惶惑,愣住。​
你不懂,打字就是一種舞,唯一的節奏是我的語感,我的游移我的不假思索我的斟酌構成的平衡條件。清潔過的鍵盤沒了塵埃作為弱音器,午夜盛開之時,寫作將比金屬樂更刺耳。桌上養著一窩瘋狗,不妨我礙繼續幻想一台鏽蝕的打字機作為今年的生日禮物,最好是遙遠過去某個火山災害罹難者的遺物,這可以滿足我的末日景觀飢渴。
「虛構」不僅是一種道具,更是一種特效。藉由看似憑空的書寫,宛如無縫剪接那般連綴起許多我暫忘的、卻實存的景觀:我曾在此出沒,動用一切方式。後設的。超現實的。反敘事的。而最終被記住、留下的並非真正發生過的事情,而是我當下的願望、我立刻的懷念。「書寫」作為一切秘密的音樂盒,蓋子打開了就是一個旋轉的舞台。
「我不去注視你的眼睛,只是唱起一首歌,打開收音機,嘟噜嘟嚕,我在這裡,獨自吃著晚餐,手機不曾響起,我看向盤底,除了食物沒有其他任何東西。」這樣寫好美,好荒涼,但不浩瀚,僅是一個小小的格局,容得一身在此專注品嘗酸楚。就像舞遍內在房間每一個角落,疲倦的時候坐下來睡覺,貓伏在膝上,月光告訴你未來的夢。
在這些奇怪的詞條剪接中,我似乎讀出了某種被簡潔過的凝思,使我充滿好奇。她的音樂讓我滲透入全新的層次:字與詩歌的關係。以字成曲,那是極靈巧而精緻的一種舞,是動態的語言,有節奏有聲音有色彩和構圖,接近表演,而不是詮釋、描述、申論等功能性的內容。文字不再提供服務:文字有文字自身的純粹美感。
「把你發現的事情寫下來就好。」「我永遠不會知道我發現了什麼。」這段對話在此書最後一頁以「8½」之標題重燃 ── 是的,一道無底的、如夢與蒸氣的、針織糾結的縫。讀者與作者、作者與書寫對象、某一段真實與另一段虛構,所有人的人生、所有人的死期,就是在此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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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不僅是一種道具,更是一種特效。藉由看似憑空的書寫,宛如無縫剪接那般連綴起許多我暫忘的、卻實存的景觀:我曾在此出沒,動用一切方式。後設的。超現實的。反敘事的。而最終被記住、留下的並非真正發生過的事情,而是我當下的願望、我立刻的懷念。「書寫」作為一切秘密的音樂盒,蓋子打開了就是一個旋轉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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