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 Presence:想望是敘事的源頭

2020/05/03閱讀時間約 19 分鐘
I
四月初寫的小說近期刊登在一本五月號的雜誌上。故事的主角喜歡給特定的東西取新名字,以鞏固一種唯獨的、萬無一失的連繫。
《雙面勞倫斯》有句台詞是:「我叫她作 A. Z.,因為她是一切的起始與終結。」A. Z. 的簡寫讓我想起安祖,那個聲稱想要辭掉人生像辭掉工作的安祖 ── 但他其實不叫作 Anzu,我只是更羨慕他的轉音譯名。我把這名字拆開,變成兩個新的角色。一個 A。和一個 Z。她們之間的縫隙是整座世界,身處極端,又是彼此的接頭:那個時間停止收縮的地方。
開始寫小說的原因,是我渴望待在她們附近:我的獨處。順著她們的目光,將場景調度至一個無盡遼闊的所在,類似偶爾我們在音樂裡感受到的飛升和洶湧,影子激動,隨著雲朵的位移瘋狂漸層。最後,她們興許能反過來認出我。呼喚我。昏厥的時候夢見彼此。
班雅明對「靈光」(aura)有過這樣的描述:「感覺到我們望著的物件的靈光,意思就是賦予該物回頭注視我們的能力。」*
寫以沿路快問快答,寫以雙重虛構。每一段突發奇想的編排,皆是現身前的漫長等候。我等著那靈光在星死之前送抵我的天文望遠鏡,讓我確知其位置,無限放大,直到視野整個暗下來。
II
經常在車程裡揣想這份只剩一隻眼睛般的、夢遊的空曠。「如何漫不經心地走動都還是在同一條軌道上......」那天是校外教學的首日,我們坐在南迴火車上,同學為了打牌、閒聊、互啃洋芋片將座椅轉成面對面。那瞬間幾乎讓我錯覺自己搭乘的是即將發生凶殺案的東方特快車。國中時我嗜讀懸疑小說,沉迷於那些獨自惶惑之人的表情。但在搖晃的車廂裡閱讀會讓我暈眩,於是翻找背包裡的隨身聽設法度過眼前數小時。
其實在同學面前拿出這個破古董總讓我羞愧,更別說是那條線材過長的桌上型電腦用耳機,看起來實在很蠢很醜。然而像我這樣神經過敏的人總有需要音樂的時刻。怎麼說呢,當你頭上不掛著一副耳機,冷不防就會收到一句:「喂,你是不是在生氣啊?」偏偏當時的我並沒有足夠的幽默感和詞彙量 ── 例如「面癱」一字 ── 來回應。我會默默哼一聲,然後沒生氣也莫名其妙生起氣來。所以不如趁早預防,打開隨身聽播幾張孫燕姿的專輯。國中時我非常喜歡她,經常點一首〈我要的幸福〉給自己,偷偷想著噢我的幸福就是聽你唱歌喔。
可惜大部分的校外教學時光裡,我不太有機會使用到隨身聽。因為交通工具通常是備有 KTV 的遊覽車,總有人永無止境地點歌、永無止境地獻唱,讓旁人充滿自毀的預感。如果目的地遠在北部或山區,就真是一場堪比國道土石流的長期災難,你不免本能地想按照剛上車時播放的那段車禍逃生影片,扭開天窗或者砸碎玻璃,奪命而出。那些歌媚俗又刻板。那些腔調可怕。那四十二個座位的封閉車廂幾乎隱喻著命運共同體。一齣探討共時性的悲歌劇。就算戴緊耳機把音量調到最大,依然只能聽見那隻輪流緊握同學手中的麥克風,其充滿穿透性的 echo,簡直是高腳屋對上末日洪水。
但你無法怪罪他們。這是青春的必經之路,只是每個人最終獲得迥異的體驗。
III
最近開始做起復學的功課:回歸讀書計畫,準備考試。我試圖召喚前青春期承受龐大學業壓力之下的記憶術,卻無意間讓一些零碎之物轉醒,例如短暫而稀薄的幾年間,短暫而稀薄的幾趟校外教學。過去我一直視這些旅途為雞肋,但其實不然。出門在外,容易過分緊張的我必然明裡暗裡記住了許多事情。像是某個十三歲的傍晚,我和並不很熟的一群同學在宜蘭的羅東夜市尋晚餐,有人買了雞排,有人買了章魚燒或者其他裝在盒子裡的小點心。我不確定究竟是和大家走散了,還是內心感到百無聊賴,我好希望有個「人」能忽然從哪個轉角走出來,陪我逛街 ── 不必是真正的人,我可以仰賴想像。我希望那人對我說一些神秘難解的話,並且只對我說;我們會一直並肩走著,無視周遭燈火與聲光,而能抬頭透視藍得發亮的夜晚。
這個既視的畫面在一年後被我寫入一篇文筆幼稚的小說,四年後出現在一部使我深受感動的電影上:《東京夜空最深藍》。如此種種,我發現「虛構」不僅是一種道具,更是一種特效。藉由看似憑空的書寫,宛如無縫剪接那般連綴起許多我暫忘的、卻實存的景觀:我曾在此出沒,動用一切方式。後設的。超現實的。反敘事的。而最終被記住、留下的並非真正發生過的事情,而是我當下的願望、我立刻的懷念。「書寫」作為一切秘密的音樂盒,蓋子打開了就是一個旋轉的舞台。
也有另一怪異的夜。那次是在台東,我們僥倖入住一間豪華飯店的普通套房,樓下的公共區域配有對我這種住慣廉價旅社的人來說相當浮誇的設備,例如健身房、運動遊樂場、甜點吧檯或游泳池 ── 或許吧,我不很確定。大家自然扔了行李就東奔西跑玩瘋了。我那近乎病態的孤僻性格卻在此時發作:趁現在所有人都離開了這個超大房間,我幹嘛不來洗個安靜又舒適的澡,打電話回家報個平安,然後選一張位置最好的床痛快讀我的小說?
我照做了。帶出門的書是《綁架遊戲》,東野圭吾作品,不是我最喜歡的一本,但那晚我仍是把它翻個津津嘖嘖,一邊滾床單一邊看到最後。幾年後我讀夏宇,她說綁架很性感:「就是被綁起來等待這回事」──「我不認識那綁匪,甚至也不認識那肉票......」我就有點懂她的意思。話說回來,剛開始提過的新小說也稍微塗抹了綁架的素材,雖然是抽象的綁架。當然是抽象的。沒有人能阻止我把事情變得抽象**。
室友玩到很晚才回房,她們轟轟烈烈地洗澡、滑手機、玩牌、討論八卦、煮泡麵。我記得很清楚,其中一個女孩打開她的行李箱拿出一碗盛大的杯麵,熟練地煮熱水、拆開調理包。她坐在床上,裸著兩條多毛、瘦長的腿,把牛肉和醬汁從調理包內擠出來,對著趨近她的朋友說道:「我很喜歡吃這個肉,雖然我知道它都是澱粉做的。」那句話在我心裡產生不小的震驚:是喔,原來那是澱粉做的?然後,我立刻睡著了。再次睜眼已是清晨,是 morning call 和「女子更衣室時刻」前的寂靜。我根本不記得我是怎麼睡著的,也不記得自己睡過。沒有夢。沒有休息的感覺。姿勢還是一樣的:斜倚墊高的枕頭,只是棉被似乎拉高了點。大部分肢體沒動過,卻毫不僵硬,讓我失神了一會兒,思考著自己是否不慎憑藉眨眼穿越了時空呢。室友們仍然沉睡。我坐起來,看見床頭櫃擺著一本抽掉書籤、表示閱畢的小說。對失憶的恐懼迫使我做了一個小測試:你記得這是個怎樣的故事嗎?你記得案件最深處的兇手和謎底嗎?
是,我記得。於是我知道昨夜是真實的。我下床,走向洗手間。興高采烈。異常平靜。我知道我擁有另一種時間了。
IV
閱讀經驗帶給我的啟示,在另一次校外教學同樣發揮作用。那是在某個牧場的白天,遍地翠綠的草和牲畜的氣味,我們後來大概玩了賽鵝或滾乾草堆的遊戲。在自由活動的時間裡,我隨意閒晃了一會兒但哪裡也沒去。我找了一張野餐桌,坐下來讀那本刺激十五歲的我腦內劇變的《麥田捕手》。這大概是我讀的第四次,或第六次。好像永遠看不膩似的。跟隨霍爾頓走過半個天寒地凍的紐約城是我的另種現實,一通掛念的電話怎麼也打不出去。他的字典一半是髒話和咒罵,一半是無敵溫柔的詞彙,讓小說的敘述語氣充滿特殊的快感。荒唐的是,我擔心自己讀得太投入 ── 像中央公園的水鴨飛往不知名的方向,就在桌前擺了個鬧鐘提醒集合時間。那鬧鐘平時是用來控管讀書時間的:九點前讀完第幾單元,或者四十分鐘內寫完這回試題。如今擺在眼前甚為突兀,我該買條手錶的。幾個同學正巧經過,露出目擊羊圈裡一隻烏漆抹黑的羊的眼神。我盡可能繼續低頭猛看,但顯然已經花太多心思在剛才的一瞥。只好轉而想著要把今天發生的事以霍爾頓的口吻寫成日記:刻薄的、不安的、心懷憂傷的。我要把這些風格形容詞放在最頂端,像樂譜那樣。
我和霍爾頓經歷著相差甚巨的人生,然而我們共享看待世界的角度,因此那些字句方能行雲流水。我只是沒想過自己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像他一樣高中停學,同時成為他痛恨的那一款人類:專程去看早場電影的庸俗份子。那些偽善者。
V
急於收集各種事物來定義自我的年代,伴隨骨骼撐開、智性發酵所致的褶曲和裂痕,重疊著每場寫作的緣起緣滅。因我必須建構一個全然僅屬於我的地方,推敲、展延所有新來後到的異樣感受,必須解決每一日的困惑:世界還很新,沒有名字,端看我能否找到一種安撫的手勢。
早在我不曾為任何虛幻角色命名之前,我就站在了那個晚上。那是個烤肉派對,在炊事區的外緣,我像約翰伯格遇見薩克斯風手的亡魂那樣,遇見某個男同學和數學老師的女兒們。他們在研究一個兼具益智和肢體活動的遊樂器材。我記得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各自倒過來唸,都有一個浪漫的意思。他們雙手牽著軌道,敏捷地調整角度,最終成功把球運到箱子裡。我備受感動 ── 無關遊戲裡的勝負。只是,我忽然覺得寫作就是這個意思:在不停運行、如同一點一點流光的時間裡,為一份感想立即織造一段空間,一條路,通往一個你能為它歡慶的頂點。
我知道我永遠做不到。我太習慣退縮,在失敗的時候過分灰心,聲稱自己不想玩了。所以之後幾年,我唯一做的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就是發明一個我能夠樂此不疲的遊戲。無人旁觀,張望,走近,加入。只有我。只有我站在那裡。回想一切,情節自動發生。未命名的角色猶如不可見的蒸氣,凝結為水,沾到了殼外的塵,便擁有了煙視媚行的形象。
書寫:紀錄幻覺。我究竟從哪裡望向某處。我充分以真實情感擦拭的那面觀景窗,帶領我窺視一名藏匿者,而對方亦察覺藏匿於倒影的我:由此是「隱晦」的開端。黃碧雲寫過一名畫家,在大街上遇見了自己畫中的舞女;但那肖像分明是他的想像,由不存於世的顏色所繪製。宛如情歌句式 ──「I dream of you in colors that don't exist」***。作者與角色的關係,有時接近愛情,又比愛情純粹深奧。《法外之徒》裡一句對白驗證了這點:「你好像我在書裡見過的女孩。」不可成真,於是平行漂浮。在隕石降落的凹洞種植我的美感,以過剩的自我意識澆灌施肥 ── 深不可測,淺不可堪。
黃以曦在新專欄寫道:「很多場景。無論我們可以做出如何的詮釋或編派,它們終究是一些互相滲透的夢境。...... 現在。這裡。全部。都是你自己的。」你在火車上,不理睬對面乘客,或者,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睡著;裝著那些無關緊要的念頭走在「自由時間」裡,我開始理解何謂「全部都是你自己」。而為什麼有人說,「寫作是我處理人生的方法」。那紛亂的時態經驗,是一種永不滅亡的幻知,像超級魔術方塊;像紙張做的白盤上,一塊超級千層蛋糕****。
VI
最後一次校外教學是在高二,全班到台北參加研習。我們住進一間位於西門町附近、彷彿榮民療養院的旅館。那幾天我都處於興奮狀態,手裡拿著一份地標清單,掛著愉悅表情走在捷運站和無數小巷,打算用力呼吸盆地特產的文化氣息:書店,唱片行,咖啡館,酒吧,展覽空間,電影院 ── 直到我過敏為止。我翹掉一段研習時數,和所有南部子民一樣,去朝聖了大天龍境內藝文燈塔、二十四小時不熄燈的敦南誠品。在那裡我找到一整櫃齊全而獨立的村上春樹作品,似乎沒什麼好驚怪的,但事實是我之前從未見過如此令人心滿意足的風景。風和日麗唱片行的滿牆唱片亦是,我在那兒聽著 CD 直到夜深,離去前買了張黃小楨的單曲 “Untitled”,在吧檯的筆記本留言祝她生日快樂。這首歌撫慰了我十五、六歲秋冬季的初期憂鬱,MV 裡滴著雨水的擋風玻璃彷彿象徵平靜的亡命天涯,讓我感覺隱身於鏡頭後的駕駛者,在淡淡哼唱之間,做了一個很小、卻很重要的決定。我把 CD 塞進背包,走去搭棕線高架捷運,所有的落寞都消失了。
隔日,我和論文夥伴做完此行最重要的工作,便什麼也不管了。我們沒訂晚餐便當,溜出會議室打算去吃頓好的。她蹬著一雙踩了整日的高跟鞋,一跛一跛似是走得有些疼痛。我告訴她你該把橡膠拖鞋從旅館帶出來的。我們經過台大校門,稍停下仰望那些椰樹。在這個混亂而昏昧的路口,我大概永遠忘不了她忽然說:「這是我未來的母校。」一時愣了愣。儘管我們很久以前就聊過第一志願這回事,對她篤信前途明亮的程度依然感到訝異,畢竟我們都體會過、也受夠了那種集體性的迷惑。可惜我並不屬於腦中存在這種句式的人:我知道我會去哪裡,而我確信,I'll be there。在我眼前的她因此變得彌足珍貴,無論將來人生是否按照她的預期,那一刻她心有所向、做足準備,是為發光少女。
那晚我們去吃新生南路巷內的女巫店。我盼著來這兒已經兩年。許多人應該都聽說過,這裡是張懸音樂事業的起點,她自從休學無路可去之後,就在這個兼具咖啡店、餐酒館和小型表演空間的地方打工。除了廚房,她也做現場演出時的音控(PA),後來才學了吉他,開始上台唱自己寫的歌。我印象深刻的是在某個訪談裡,她提到和女巫店的淵源,說高中時會和一群女孩子來這邊 ── 遠道而來,但沒特別幹嘛,只是坐著喝飲料,就自我感覺良好。「...... 可以藉此投射女生這個身分,而不是男生眼裡的女生...... 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時光其實是在女巫店的廚房訓練出來的,雖然我打破太多盤子了,但你大概就學會怎麼用一個女生的方式自立自強。」這段話使我萬分好奇,認定此處必然有特別的魔力。然而踏進店裡,除了椅背上掛著蕾絲胸罩和菜單上的奇怪命名以外,其他都很「正常」。入座之後,友人立刻踢掉鞋子,撕開剛路過藥妝店買的 OK 蹦,朝腳踝上的血痕一貼。「好多了。」「像敷上了女巫的藥草嗎?」
我點了一份名為「大奶麵」的白醬香腸義大利麵。其實我比較喜歡青醬,但我想親眼見識張懸回憶中的殘酷料理。那是另一個故事:某個忙碌的工作夜,台前有樂團正在演出,她窩在角落吃遲到的晚飯 ── 一盤大奶麵。結果店長走過來,坐在旁邊,冷不防說:你吃那麼多,為什麼唱歌還會走音呢?「所以後來我每次來這裡吃大奶麵,心裡就會想著不要走音不要走音不要走音......」食物上桌了,我看著那的確有 C - cup 的份量,暗自竊喜,緩慢蠶食,吸光玻璃杯裡所有冰塊。
同一晚上,旅館幾個寢室慣例性互串門子,喝甜啤酒,玩狼人殺。比較認真的同學在別的房間溫習講稿。我待了一會兒,很快就覺得啤酒的口味令人不滿,於是走下樓到便利商店再給自己買一罐。接近午夜,神色哀怨的店員給我結帳。「你滿十八了嗎?」「嗯。要看證件?」其實證件不在我身上,我也沒滿。「喔,不用了。只是剛才有一群學生來買回去房間喝,結果他們的老師就來找我了。」喔。那大概不是我們班,我們的老師才不會這麼機車,也許是另一間參加研習的學校吧。總之,一個人來買一瓶酒,和一群人來買整打酒的意義是不太一樣的。在台北的幾天我似乎每晚都在喝酒。其中一次是和友人協力壯膽去大稻埕的 Mikkeller 喝一杯。我們共謀似地沒有隨班搭車返家,各自滯留在台北看電影節。我記得那天非常愉快,聊了些不怎麼營養但分外幽默的東西,心情很放鬆,一點也沒有尷尬或無趣的反應。走出來的時候兩個未成年人一臉得逞,喝茫似嘻嘻笑著走向捷運站。搭上方向相反的列車前,我們約好平安抵達住處之後給對方通報一聲,免得醉倒在路邊被蟑螂抬棺了。其實不過一杯啤酒,毫無危險,清醒得很,但畢竟我們只有十七歲。
VII
離開便利商店以後,我踏著那半年恣意穿在學校走動的草鞋回旅館房間。當時我恨透了襪子和運動鞋:我想要走在教室走廊也像散步在沙灘哪 ── 或許,我終究得承認自己是個行跡過分詭異的人。我關上門,癱軟在床角像片苔蘚瞇一刻鐘,隨後起身翻找背包裡的電腦和雜誌,還有一本從二手書店買的《摩擦.無以名狀》。那份《大誌》是稍早在台大附近買的,當月專題是「裝訂邊格言」。內頁收錄的三段句子影響我至今:
如果生活和你想像的不一樣,我希望你能有勇氣重新啟程。(費茲傑羅《班傑明的奇幻旅程》)
上善若水。(老子。這是安溥的裝訂邊格言)
◍ 確認自己身心理的結構與組成如此重要,尤其在與這個世界的無限相對關係中。只有透過自見自知,我們才能對未來與已知世界的需索沒有畏懼。(聶永真)
我究竟認識我自己嗎?我何曾「敞開使一切流動」?我以為我早有定見:書寫是我做夢的工具,仰賴它,去「抵達」某種我永不厭倦的生存狀態...... 然而我的思緒仍舊漫漶著太多累贅的疑慮,且拒絕停止修築那將封住我的感觸的迷宮。我真的有勇氣在想像的人生潰堤之後,重新啟程嗎?
我非常害怕。因為在那遙不可及的宇宙折轉之處,我無法確知,是否有個什麼會等在那裡,始終相信我會一路走來。或者,那裡是什麼也沒有的。沒有恆變萬變的真理。沒有所幸回眸的神明。沒有純真的藝術。絕對之愛與絕美之城。
於是我又想起了《巴黎德州》曠野上的鐵軌。想起《百年孤寂》。他們是不是早就發現浮生若獨自沉睡的夢?
我注視你們,恆常永久,像是屏息在我身後的黑暗。我注視,我追索,用終將熄滅的肉眼用我的虛構之眼,我的想望的眼睛。想望,是敘事的源頭。我的目光將婉轉悠長地纏繞於這個故事...... 我因想望而誕生,也誕生想望。*****
可是。無論。一定有那麼確實存在的一瞬。我給角色取名的一瞬。他們跟隨彼此直至追撞的一瞬。這兩個端點之間射出來的千絲萬縷,就是一生。就是一個我得以張望的無垠世界。美好的誤認。寂靜的心願。棉裡藏針的睡眠。斷斷續續的告別。
我記得,那晚我放下書本,打開電腦。我坐在床上,繼續寫那年夏天永遠寫不完的小說。永遠寫不完,因那小說是我生活裡的默劇,我偶然察覺的金光燦爛的片刻:她閉上眼睛哭泣;她破涕為笑。暫時,還沒有人發現我的經過與從未存在。
現在。這裡。全部。都是你自己的。
從今而後。繼續轉動。始能生滅。
VIII
祖拉發現床頭櫃的好處是肇因於床的缺陷。如果她可以放一杯整齊的酒,整齊的檯燈或書籍。散亂的眼藥。
電腦的熱度把枕頭燒破一個大洞。祖拉睡進那個大洞,自此不斷聽到節制的敲門聲。祖拉走進唱片行,發現黑膠的好處肇因於細緻的旋轉。她在屋內混亂之前把自己趕到外頭,然後讓所有出口危險並可疑化。擁擠的地方才會鬧鬼。祖拉想買一支老舊的燈,在三十分鐘內會雙頰發燙的燈。關掉燈的同時閉起雙眼。十年前祖拉說,好像什麼樣的生活我都能過下去。現在祖拉說,以任何一種形式消失而讓床消失是最便利的。
音樂的結尾消失因為那是音樂。牆壁的結尾與窗戶和門無關。
祖拉的腦袋往地心沉。白天的公園,夜晚的商圈。祖拉想要像鋤草那樣鋤禿這座城市,發出巨大的噪音。她發現,明天的好處肇因於當下的禍事。
photo : David Alan Harvey

* 引自《情非得體: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羅浥薇薇
**引自《Salsa》夏宇:「離海邊有點遠就是了 / 是繁複與模糊狀態 / 請阻止我把這些變為抽象」
**** 寫作畢竟不是一塊蛋糕的輕易之事。可能是千層蛋糕吧。
***** 引自《百年孤寂》改編舞台劇本,莎士比亞的姊妹們
文章標題引自:「一瞬 Presence」
你有種奇妙的感覺,像突然有種新眼光,重新看見眼前早該熟悉的場景。這些層層疊疊併在一起的桌角和書籍 ── 是的,你的人生,它在這裡,暫停不動。你輕輕靠近它,你,你的意識,那光塵輕輕托著你,在這裡,就僅僅在這裡,在同時存在的所有宇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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