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違二十五年後,岩井俊二這個青春大師在《情書》後帶來《最後的情書》,兩者並非接續關係,卻又有異曲同工之妙,以巧合的相似性與錯位,處理生命中的遺憾,兩部電影都從葬禮開始,並從生命走出死亡的陰影結束,只是在《最後的情書》裡,岩井俊二對青春的看法也有了不同當年的視角,談的不是年輕人的幸福,而是中年人的遲暮。
在《情書》裡面,岩井俊二處理的是兩個面貌相同的女孩如何因彼此共同認識的男孩而相見,電影藉由雙方的書信不斷在說的是,當我們失去一個人後,我們才發現那個人其實沒有那麼為我們所知,也就是說既然我們既然從未認識到對方的某一面,那麼我們對於對方的失去也總只會是部分的失去,於是電影雖然設置在葬禮之後,卻在此後才慢慢展開這個名為藤井樹的男孩的再生,同樣叫做藤井樹的女孩是這個名叫藤井樹的男孩的同學,而另一個與名為藤井樹的女孩長相一樣的,名為博子的女孩,則是藤井樹的未婚妻,未婚夫因山難的驟逝,讓她展開了這一趟尋找另一個與未婚夫名字相同的人的旅程,當她發現那個名為藤井樹的,與未婚夫曾是同學同名女孩與自己長相一樣,心中的妒火也燃燒起來,原來自己不過是未婚夫為彌補過往而挑選的替代品,至於名為籐井樹的女孩她則逐漸發現,或許自己在無意識中,錯過了一場愛情,兩個女孩藉由一個男孩相遇,完善了彼此對男孩的記憶,這是岩井俊二的電影召靈術,不只是再現死者,還讓再現的死者說出死者親友生前未知的秘密。
而在《最後的情書》裡,除了概念的似曾相似外,他使用了與《情書》裡剛畢業工作不久的年輕人完全不同的兩種年齡段,來補足《情書》談論的青春以外的事情,於是青春不只是那一個中心,還具有更進一步的向外擴展的魔力,一組是少女姊妹,一組是中年婦女,正要逐漸開展青春,正要徹底消泯青春的她們不約而同的與一個中年作家當起了秘密筆友,並篡奪了自己的母親/姊妹的身分,使得中年作家在這個片頭開始先後與這組人通信,他開宗明義的便告訴對方,自己現在還深愛著對方,然而這樣深情的訊息現在卻只能傳達到對方的家人,而對方的家人也因為中年作家的關係,更加的了解自己的母親/姊妹。
偽裝成一個人寫信的前提是,你知道關於那個人的事情,而且最好要知道的比他的家人知道的更多,如同要操作召靈術,不只要做要被召喚者的身家調查,也要做被召喚者的身家調查更多的事情,包括被招喚者的心理活動,那些隻言片語。於是不論是在《情書》、《最後的情書》裡頭,不在場者的空洞都由這些寫信者的所知來填滿,更進一步的,藉由一答一問,一問一答間,實現了某種雙向式的招靈活動,答是回答自己知道的資訊,問是裝做因時間變遷而「遺忘」,故要對方自己提供資訊,寫信的雙方陰錯陽差的填補了彼此的空洞,以文字的方式勾起與覺察當年身在青春現場的無知或者當下作為青春擁有者對當年青春現場的無知。
岩井俊二的角色是可愛的,他在這兩部作品裡的角色撒的謊總是基於一種善意,一種不想打壞氣氛,不想傷害對方的方式來維持書寫的真誠,於是在最容易說謊的書寫活動中反而沒有什麼惡意的說謊行為讓整件事朝可怕殘酷的地方走,作為創作者,岩井俊二必然有看到那種惡意並有在作品中展現那種惡意(比如利用謊言將渴求真相的對方玩弄在股掌滿足自己的慾望)的機會,然而在這兩部作品裡,他沒有去做,即便在《最後的情書》裡,最後那個先前只在話語中提及,毀壞女孩美好生命的神祕男人,最終出現在我們眼前時,他也意外的坦承自己的頹廢並不願意多加解釋,以一種「我就爛」的方式攤開自己在觀眾面前,使得中途開始調查當年暗戀女孩的中年作家來到了解謎高潮,卻毫無施力空間,這個男人作為兩部作品裡最壞的人物卻仍然與謊言沾不上邊,而只是作為某種真相的提供者,並告知中年作家自己對於長得與自己老婆一模一樣的女兒的恐懼(換言之他的無能導致了老婆的青春不再,而每次看到自己女兒都會被提醒這點,而且女兒長得跟媽媽一樣這件事也旁敲側擊的暗示這個人雖然與老婆結婚生子,卻絲毫無任何影響力在其後代上)
「那孩子總是用純潔無暇的眼神看著我,而這讓我非常的不舒服,好像我要為這一切負責一樣。」
這也使得岩井俊二的召靈術不只有緬懷的功效,還有開端的積極效果,他不厭其煩的設計著有些匠氣的相似與重複,在《情書》是有相同臉孔的女孩,以及那一場在大雪中曾發生在名為藤井樹的女孩父親的延遲就醫導致死亡的事件,差點再次發生在她身上,只是這次她倖存了下來,另一方面則是掛念死去未婚夫藤井樹的女孩博子,最終放下對他的執念,在雪山清晨對著山谷呼喊著他,說出自己心中話語,並迎向新的與未婚夫朋友的婚姻(而在《最後的情書》內岩井俊二有些惡趣味的用了飾演博子的演員中山美穗與飾演其未婚夫朋友的豐川悅司成了一對作為酒家女與廢物男的中年夫婦)至於《最後的情書》裡則是媽媽與作為少女的女兒共享同一張臉,中年臉孔的缺席以及只對處境而非長相的言語描述,還有當年錄下的畢業生致詞。確保了《最後的情書》裡開頭便出現的少女具有某種別於同齡人看透世事的氣質,她既是她,也是她母親,而在敘事上,《最後的情書》開頭與結尾的時間也是連在一起的,岩井俊二熟稔的去強調同一影像,同一角色,甚至是同一段致詞,在經過時間歷程後產生的不同。
同時,在《情書》與《最後的情書》間也具有某種互補的關係,不只是前頭提到的作品自身對一個人的認識互補,也不只是兩部作品間角色年齡的互補(少-青-中)也男主角的互補,在《情書》裡男主角藤井樹是一個藉由兩個女主還有周遭人物印象所建構起的不在場者,他同時也是謎團的設置者(例如為何要在圖書卡上瘋狂寫下自己的名字),而到了《最後的情書》,中年作家誤以為自己遇見了當年的初戀(不過敘事上,觀眾的視角是跟著松隆子飾演的妹妹,被當年自己暗戀的對象把自己當做是姊姊因而手忙腳亂)隨著事情的真相逐漸敞開,他回到了這個地方,作為一個在場的解謎者,尤其在松隆子飾演的妹妹的視角從開頭到中間後慢慢退場後,我們逐漸改成跟著他去探索關於他愛上的女孩(他也只看過其少女的面貌)在從他眼前消失後,過了什麼樣的生活,又以什麼樣的方式結束人生等等的謎團。
而那個最魔幻的瞬間,如同在《情書》裡博子與長相相同的藤井樹擦肩而過的瞬間,在《最後的情書》裡被處理成不只正面而對,而且還能走向前攀談的魔幻瞬間,彷彿是岩井俊二隨著年齡增長的慈悲與溫柔,如同在《最後的情書》裡減少了唯美增加了笑點,岩井俊二捨棄了當年的簡約而基於某些大人的理由把這個魔幻瞬間拉長,他遇見了當年那對姊妹(實際上是當年那對姊妹的女兒們),姊姊被自己暗戀,妹妹則暗戀自己,並把自己的信扣著,一次又一次的代替姊姊回信(換言之在《最後的情書》發生的乃是一種篡奪的重複,只是第一次是故意為之,第二次則是半推半就。)我們又在妹妹身上看到的是「為何我不是」的憤恨,這樣的憤恨也穿透了片中的幾個重要角色。
但是岩井俊二把這個憤恨藏了起來,或者轉換成更細緻的情感,在少女妹妹、那是不甘。「為何我不是那個你喜歡的人?」、在中年作家,那是自責。「為何我不是那個保護妳的人?」,在與女孩結婚的廢男上,那是無力。「為何我不是那個有能力的人?」。
這種在解謎過程逐漸爆發的質問,也這部片前半部的嬉鬧(惡作劇的裝做別人來回癡情中年男人的信,又或者是吃醋的丈夫,抑或婆婆出軌的可能)到後半段轉成止不住的眼淚,是對透過認識來替遺憾療傷止血這樣一條自我救贖(救贖總是關於無能的救贖)之路的欣慰。
中年作家的絕望正是片中許多不被愛的人的絕望,那是認為自己與所愛者始終無涉的絕望,這種絕望扼殺了他的創作力,然而到了最後,他從自己成名的,以所愛女孩名稱命名的小說,發現了,原來女孩手上也有一本他寫的,關於她的小說,如同她留下的演講,其實內容也有經過他的潤稿,就像《情書》結局裡,名為藤井樹的女孩與名為博子的女孩發現了男孩為她畫的肖像與為她唱的歌曲,彼此的生命早就相互滲透,且在分別之後持續纏結,過去並沒有隨著時間成為灰燼消逝,而是以靈體的形式充斥著我們體內與周遭,並看顧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