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大人向來是喝茶的,咖啡這種東西,很遲才在家裡出現。該怎麼喝,也是後來才學會的。
小時候,外公在櫥櫃深處找出一鐵罐咖啡粉,忘了是哪個長輩出國帶回來的禮物,也不知道在櫃子裡擺了多少年。外公喝了一輩子的茶,對茶葉自有他的講究,但咖啡這種洋玩意,他是完全不知道怎麼對付的。外公家當然不可能有手沖濾杯或者美式咖啡機,他想:都說是「煮咖啡」嘛,就把半罐咖啡粉倒進湯鍋,加水煮。既然要「香濃」,那就滾久一點兒,煮他個十五分鐘總該可以吧。
那鍋黑乎乎、滾燙燙的湯水盛進杯子,外公只喝了一口,很生氣地說「喝這種東西,自討苦吃!」,就把剩下的都倒掉了。
我沒喝到那鍋恐怖的黑水,卻始終記得那股濃濃的味道,說不上香,比較像中藥,還有股焦味。大人為什麼覺得喝這種東西很時髦、很風雅呢?完全不能理解。
不過大人本來就會吃喝一些又辣又嗆又苦又鹹的東西,還都一副很滿意很高興的樣子。所謂長大,大概就是那麼回事吧。
又過了幾年,我上六年級,才喝到人生第一口咖啡。在鄰居小朋友家玩,大人都不在,他鎮定自若拿了一罐「伯朗咖啡」到房間,有點神祕又有點得意地說:這個很好喝,大家一起喝。
我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沒喝過咖啡,但想起外公那鍋黑湯,還是有點兒怯場。硬著頭皮抿了一小小口,居然甜兮兮地,沒有大人說的那種苦嘛。原來只要加夠多的糖和奶,咖啡也就沒那麼難喝了。
不過,世界上還是有太多好喝的飲料:加很多糖的紅茶,各種果汁汽水,養樂多,調味乳,好立克,阿華田,很稀罕的可爾必斯,時髦的運動飲料……我一點都不想念那罐伯朗咖啡。
直到高中二年級,請了八百堂公假編校刊,幾乎沒進教室上課,大考前夕只好熬夜K書,一面念一面打盹。這樣下去大概非留級不可,忽然想起誰說喝了咖啡就會睡不著覺,便到廚房翻出一玻璃罐的「麥斯威爾」即溶咖啡──也是不知道哪個長輩送的,爸媽偶爾會泡來給客人喝,平常是不怎麼喝的。放在櫃子久了,都受潮結塊黏在瓶壁,摳不下來。我乾脆直接把熱水倒進玻璃罐,加五大匙奶粉、三大匙糖,蓋上蓋子猛力搖勻,再倒出來喝。
我絕不會說那咖啡多麼好喝,它比苦瓜湯還苦,比咳嗽糖漿還甜。一口氣咕嘟咕嘟飲盡,咖啡因直衝腦門,渾身狠狠打了個顫。「提神防睡」的功能,它果然不辱使命。我生平第一次體驗「身體極疲倦,卻完全睡不著」,睜眼到天亮。
那一夜,我確定自己是「不耐咖啡因」體質,只要喝了咖啡、濃茶,必然失眠。有了這項發現,接下來十幾年,拜咖啡因之賜,我變成夜貓子,獨自關在深夜的房間,寫了好多字、看了好多書、聽了好多音樂、彈了好多吉他……只需要一包即溶咖啡,一把茶葉,整個夜晚就都是我的了。
這樣的生活,直到三十三歲結婚才結束。妻是上班族,我必須和她一起變成早睡早起的人。從此保持警惕,下午三點之後禁咖啡因。偶爾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兩個鐘頭還是睡不著,才忽然想起唉呀傍晚不該喝了一杯。
後來的我,在家煮了超過一萬杯espresso,多少也變成講究咖啡的大人了。每天早上榨出一杯黑乎乎、濃醬醬的苦湯,一口氣喝下,是醒腦安神的日課。
所以,所謂大人,就是把自討苦吃變成一種享受,一種儀式──這個道理,小時候自然是不會明白的。
(寫給《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