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龍湯麵

作者：欣欣

　　左腳緊緊跟著右腳一步步踩進巷子裡，就快接近中午了，手臂上微微發汗，日光壓了一片炙熱的印子在後頸上，襯衫還來不及通風就已經悶出汗來。遠遠看見橘子色遮陽篷垂著，牆邊竄出幾條綠枝枒浮在空中。芝安瞇著眼，一邊快步走近那家橘色的店，一邊暗自盤算：今天隊伍看起來不算太長，大概只有五六個人吧。一個人的話，應該馬上會有位子吧。她再度加快步伐。

　　獨自用餐總是會被隨性地塞進店裡剩餘的角落，彷彿也沒人可以抱怨似的。不過好處就是可以很快地入座，在人龍前暢快地走進店裡，隊伍裡幾乎要傳來嘀咕聲：一個人吃飯啊！

　　「這個位子可以嗎？」

　　「謝謝。」

　　果然，立刻就有了座位。店員利落地遞上菜單。

　　今天是落地窗邊的角落，運氣真好。芝安愉快地把包包收進抽屜裡。

　　雖然就坐在門邊，不過這個位子是店內少有的面窗座位啊！

　　整家餐廳廚房就是中心，圍繞著廚房有一圈方形的吧台座位，沿著牆邊釘有第二圈面牆的吧台桌，門的兩側是少數有窗景的座位，窗前的門廊下才是罕見的餐桌，附有舒適的椅子。那是一個人用餐，想都別想的寶座呦！以往芝安總是被安排在兩群人當中狹小的位置，或是吧台角落的衣帽掛鉤旁，因此她後來總選在特殊的時刻吃飯：例如上午十一點，或下午兩三點以後，才能自在地選坐在廚房邊的吧台上。

　　因為那是芝安最喜歡的位置。她總是安靜、時而面帶微笑地觀賞近在三十公分前的廚師：他們熟練地炸蝦、沖麵條，細心地裝盛冒著熱氣的雞肉炊飯。她感覺自己彷彿也隱形了，隨著蒸散在空氣中的水氣，默默纏繞著、注視著陌生人的面孔，而不用擔心被疑惑的眼神所拒絕。這是在這種日式餐館裡吃飯的特權吧。廚師們就站在面前，應該早就準備好接受這些注視的眼神了啊。況且他們幾乎不搭理客人，也不會有視線交錯的尷尬時刻，只是冷靜執著地一一回應不斷從機器跳出的點單紙。

　　「一個味噌烏龍、一份天婦羅、一個咖哩烏龍。」在默契下來回揮動的手臂，手掌顫了幾下捏放高麗菜絲，慢慢轉動手腕的角度盛送高湯，像水母般的手指拉洗烏龍麵條，用筷子撥動炸物，像煙火般彈開手指上的麵粉粒，微微晃動小平鍋，再平擺上醃製過的豆皮……

　　「您要點餐了嗎？」

　　「我要一個味噌烏龍麵，加一份中午的套餐，一杯可爾必斯。」　　

　　點完餐還需要等待一段時間，芝安忍不住一直轉頭看向廚房。她想知道今天湯頭的味道，是不是也會和平時一樣？這是家頗有名氣的烏龍麵店，來吃飯的人不僅是附近的上班族，也有專程遠道而來的客人。店面不大，卻永遠坐滿，外頭也經常排著長長的隊伍。店內客人總是肩靠肩、肘並肘地吃麵，要不是現在有疫情管制，以前大家也不得不在稀哩呼嚕吃麵的當下一邊縮頭側肩，各自尋找容身之處，誰叫它是家道地又水準穩定的餐館呢！

　　「您的中午套餐，炸雞、蛋卷和雞肉炊飯。」

　　一陣香氣撲來，天啊！好令人懷念的味道。

　　一個人用餐的時刻，芝安總是特別開心。也許是年輕時的習慣使然，而現在則是一種令人歡喜的日常。慢慢地咀嚼一口炊飯，再配上一小口微甜的蛋卷。她滿意地微笑起來。而且炸雞的表皮好酥脆啊！讓她嘴頰邊的肌肉忍不住加快了速度。

　　一邊細細感受嘴裡的滋味，她一邊將視線拋往對街。啊！沒有什麼比心無旁騖地感受食物更令人感到平靜的了。對街上灰藍色的牆面、淨白的櫥窗，這是條沒什麼人煙的小巷子，附近都是辦公大樓，反而非常幽靜。前廊篷底淡橘色的光，映著桌面深幽色的碗盤，盤裡白皙的麵條和鵝黃色的雞蛋……，芝安忍不住瞄向別人的餐桌。頃刻裡，她卻突然慢了下來。

　　窗前的四人餐桌坐了一位年輕的小姐，和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那位小姐一臉慌張又困惑地盯著菜單，前後翻動對照，像在查字典一樣認真嚴肅。「大概是第一次在這裡用餐吧！」芝安心想。

　　的確，慌張和困惑會在第一次點餐時出現，因為這裡光烏龍麵的吃法就分三種，每一種所搭配的配料都不一樣，又都可以加上兩種不一樣的套餐組合。但如果只是這樣稀鬆的窘境，應該不至於會讓她停頓，應該有其他的特殊之處——那位年輕的小姐是個西方人，淺粟色的頭髮襯著白皮膚格外引人注目，對面的小女孩，則是個擁有深色眼瞳的混血兒。

　　小女孩雙手插在頭髮裡玩，晃著兩條細白的腿，噘噘嘴，好像是餓了。年輕的小姐擔憂地看看周圍的食客，終於決定招了手點餐。

　　「不好意思，您的味噌烏龍。」

　　套餐組合上完之後，味噌烏龍就會在不經意的時刻送過來。她看著眼前靛黑色的大碗，青綠色芝麻葉圍了一圈如風吹過的荒草，中間放了一顆溫泉蛋，蛋的旁邊深處藏了一球辣味噌豬肉。芝安拿起湯匙筷子，非得先喝一口清湯不可。再夾起一段烏龍麵，捏起一小口味噌……

　　唔，她們點了一碗牛肉烏龍麵。

　　那位小姐應該是小女孩的母親吧？雖然看起來年輕，但她懷有一種溫柔的臉色，把碗小心翼翼地推到女孩面前，撈出一些麵條放在小碗裡，再遞給她兒童學習筷。女孩一點也沒遲疑地拿起筷子，動作看起來還不熟練，但竟也沒有厭煩的表情，專心地就著小碗吃起來。反而是那個年輕的媽媽仍然留有一抹不安的擔憂。

　　常有這種不識相的客人兩個人佔了四人桌，居然只點了一碗麵分著吃。

　　但也可能只是猶豫著不知道要點些什麼才好啊！畢竟是個外國人，在這種烏龍專賣店也會深感困擾吧。更何況這家店的消費並不便宜。

　　芝安在心裡默默想像著各種情況。

　　年輕的媽媽手臂垂在桌上，一口也沒吃，只看著小女孩一小口一小口地吸著麵條，靜靜地坐了一陣子。女孩吃得很認真，又盛了一些在小碗裡，露出滿足的表情，再夾了一些牛肉。

　　味噌、芝麻葉、生蛋黃、海苔、高湯和麵條，芝安看著碗裡這些簡單樸質的元素，她像遊戲般嘗試各種排列組合：先一口純麵條配味噌，再來芝麻葉和高湯，海苔配麵，芝麻葉和味增高湯，蘸生蛋黃的味噌麵條，海苔芝麻葉生蛋黃……，這是她長久以來自己的單人遊戲，嘗試各種排列組合的味道。以前還是學生的時候，吃個便當也非得在主菜、配菜和米飯間斟酌，甚至安排在同一時刻，以各自鹹淡適中的份量搭配吃完。分配權，在僅有的範圍裡，芝安想要擁有最完美的搭配方式，讓食物各自出色，也各自為伴。通過口腔感受，最後進入胃裡，她想像它們最後也會再度完整地在胃裡重現彼此。

　　眼前有個男人走了過來，突然坐進桌邊。女士和女孩都鬆了口氣般露出笑容。

　　爸爸終於出現了。

　　氣氛突然生動了起來，一家人的畫面加速進行著。點了天婦羅套餐，和咖哩烏龍，還加了飲料。男人女人輕輕地親吻了彼此，小女孩笑得更開心了。餐點到了之後，女人細細品嘗了炸天婦羅，男子夾了一隻炸蝦給女孩，女孩吃烏龍麵的時候，還把麵條掛在撅起的嘴巴和鼻子之間，男子笑著制止這個淘氣鬼……

　　果然是一家人啊！

　　芝安也忍不住暢快地喝起湯來。

　　那張小小的東西方混血的臉孔，不管在哪裡的餐廳都會惹人注目吧！就算還只是個小嬰兒，大家也可以一眼就看出這樣特殊的五官和氣質。

　　這個眼前的場景讓芝安想起年輕時曾經有過的生活。

　　或者說，曾經也可能擁有的人生樣貌。

　　如果當時繼續留在異鄉生活的話，我們也會像這樣一起開心地吃麵嗎？好想也看看那孩子吃著麵的模樣。

　　芝安嘴裡咬進了一片芝麻葉，芝麻葉特有的香氣連同咀嚼後的微微苦澀散到鼻腔上。

　　她大概也是這個年紀了吧！

　　隱約想起以前的日子，喉頭怎湧起一陣酸澀的緊迫，緊緊地束著自己。她想起那個時候的狀態，現在看來不過是一點困難而已，但年輕時的自己還沒長出足夠強韌的心……。

　　如果可以重新安排……，但，有可能嗎？

　　那些腦中的影象喚來迴去，漸漸變得沈靜。

　　一回神，她不禁自己苦笑起來。

　　唉，怎麼還會想起這樣的問題呢？那不都是已經做了決擇的嗎？經過了這些年，她應該把自己看得更清晰了。

　　芝安喝光最後一口湯，端放下湯碗，擺回筷子。

　　待會去買束花吧！

　　那女孩的笑臉讓她想起一股花店裡的香氣，清新淡雅的味道，隱隱地牽動人的步伐走向它，想把它一把掬起親切熱烈地捧回家。啊，今天買束白色的花吧！走出橘子色的篷子，她嘴裡還留有一艮味噌藏在高湯末端淡淡的甘苦味，她笑了笑，邁開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