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觀影前聽説了《父親》有著舞台劇的前身,初執導筒費洛里安.齊勒(Florian Zeller)的改編了自己同名的劇作。也許是因為故事本身經歷了「電影」和「劇場」之間的媒介轉換,所以視線即先入為主地鎖定了場景。電影以奧莉薇雅.柯爾曼行走街頭的步伐開場,先行確立了「公寓外」的世界,並連結至女兒安(Anne,奧莉薇雅.柯爾曼飾)的視角,直到進入「公寓內」,觀點才漸漸轉換,與安東尼奧.霍普金斯坐在公寓窗邊,陶醉於歌劇的聽點合而為一。
在此之後,《父親》才發揮了劇場轉生後的場景特色:以單一場景的方式,建構出困在牢籠、記憶錯位裡的沉浸式失智患者視角,讓觀者大角度地置換感知,而感受不到時間和位置的恐慌也於焉產生。
《父親》之所以能模擬阿茲海默病症,同時藉此衍生出之於一般觀眾的懸疑,主要賴於敘事段落裡,時間與空間線索的抽離。
全片發生了三次的尋錶危機,幾乎都以安東尼想要知道現在時間為起點,他對「誰偷走時間」存疑,也對秘密藏匿物品的所在曝光而焦慮。《父親》裡頭的對話綜觀下來多半盤繞在再確認所處的時地之上,可語言出自臉孔,在連人臉都無法被定錨成像的虛空裡,話語的保證只被稀釋成失功能的空洞。時間紊亂之後是信任的消解,安東尼與其他角色之間來往幾句對白後便升起敵意來阻隔對方,如此才能保護自己對周遭的理解和認知,卻因此構成孤立;然公寓對外窗透進的陽光不滅,日與夜被中高緯地帶拉長的日照給矇混邊界,時間失去控制一事,從時、日,擴展到了年月,女兒安的婚姻狀態成了未解,生活事件反覆而沒有下落、對話結束卻又從頭接起。當一切的線索都無法再提供保證,安東尼僅能訴諸「絕對時間」,從而變成對「錶」的執著,只想確立自身的時序是否還與生活咬合。
除了時間錯接所建立的敘事段,《父親》亦透過四次的公寓空鏡頭來達到最終場景置換/揭露的目的。
景框一一陳列了客廳、門廊、臥房等,隨著影像時間遞移,室內色調從暖色、木質的棕、黃,漸次地改以人工的藍、綠色塊鋪蓋。在《父親》裡,最明亮的光源始終來自窗外,外頭的光景曝曬至白,然而當近景的角色直面窗光時,他們也總是以暗面示人。窗光反襯著室內黯然,但仍與公寓最初擺設的色調應和,許是為維持記憶的表象而以此為場景建構的起點。人物在裡頭站成了逆光,陰影和項背一再提醒空間作為牢籠的壓迫,並在迴圈時間的作用下增生徬徨。
《父親》中,敘事世界裡的時間已不堪用,唯一線性的僅剩場景變化。在色調注入冰冷之後,自然光線也逐漸被人工照明取代:在第三次夜晚的空鏡頭之後,公寓內最後一顆的空鏡頭揭露了公寓的記憶錯置,再亮起燈已剩死寂的長廊。這是納用劇場特性的佈景切換,而全片隱微的悲劇所在 — 小女兒露西的畫作,也一幅幅地從公寓裡頭消失,牆面成為空格,記憶即在推軌鏡頭穿越公寓走廊的同時遠去。
客觀上的線性之於影中人物反而是輪迴、度不過的時間軸,安東尼能確認自身存在/所在的依據已幾乎被抽乾,失去過去與當下的人,那不必是阿茲海默患者都會因此惶恐,而《父親》之所以成了患者視角的沉浸劇場,正因著導演運用這點,帶有體驗性的假設來置換身份,化約成自我被抽離的普同焦慮,來達到觀者對於疾患的同理。
記憶向來是人們確認自我觀念的主要依據,對於過去、當下斷裂者即是記憶和經驗日常累積的被迫中止。《父親》裡那雙再認公寓場景的眼睛也許可以就是安東尼試圖反覆確認自己的視野,主觀上理當徬徨、不安,然某些時候卻又過度成了驚悚。又有時,觀點突地轉為女兒安的無奈,以召喚照護者的經驗和同理之用,但放在整體復現患者感知的調度下顯得難容。而這大概也是我認為《父親》儘管在剪輯、場景和視角運用出色,但終究是形式操弄情緒多了一些的電影。
最後,特別提及飾演實為安東尼小女兒(但出場時是以新看護的身份現身)露西的伊莫珍.普茲(Imogen Poots)!近期誤打誤撞刷了前幾年的坎城選片,發現不少她的身影[e.g. 《超完美社區》(Vivarium, 2019)、《納粹龐克》(Green Room, 2015)],
在《父親》裡,伊莫珍飾演的小女兒/新看護出場片段可說是全片少數有活力的場景,回到故事本身,多少令人為了父親僅記得小女兒鮮明個性卻忘記已逝事實而稍稍鼻酸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