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光片羽灑過,僅能窺其靈爍。此為 2010 年舊文重刊。
2021 年補記:看小時候的文章真的是近鄉情怯,但為了將文章統一到方格子,還是把這篇十一年前的舊文發了。這下筆的筆法實在是生澀,還望擔待。
說回張愛玲。坦白而言,我是到後來接受足夠的外語與西洋哲學教育後,重新看張的作品,才更細緻地抓到她上海租界出身、香港教育長大,長期浸淫在西洋教育下才有辦法咀嚼出來的文字質地。一則是張時不時在故事中有挖苦嘲諷之筆,四兩撥千斤的高傲態度,簡直有如英國知識份子互酸的況味;二則是張下筆精煉,很是英文寫作的寫作美感。據學界研究,張會將自己的作品中翻英,再英翻中,來檢視她寫作是否有拖沓之嫌。三則是張作品背後的「蒼涼意味」,我總感覺她寫作時與中文古典裡的哀與怨不是同個意思,反而更有個人即便意志再強也無法撼動天道的「悲劇感」,人僅能因此「受難」,被迫成為某種樣貌,諸如等等,都是在融入中文語境裡非常值得咀嚼的西洋古典美學。
有時候我也總想,為何我到後來讀的中文作品以及喜愛的老一輩作家,如之前寫過的白先勇
《他們在島嶼寫作—奼紫嫣紅開遍》,有諸多都是外文系出身;或甚至我讀功力深厚、文筆雅緻的譯者所翻譯的外文作品,反而有股親切感。可能這就是原因:「我在他們身上讀到了文化美學的精巧平衡。」我曾看過香港語境中,若要稱讚人的語彙與筆法雅緻,會說這是因為香港這樣特殊的歷史脈絡,使其能夠「含英咀華」。這成語應用的太美,我想這或許也是最能形容這些能夠疏理脈絡,化為己用的寫作者們,最高的盛讚了吧。
張愛玲在文學界以小說著稱,而其小說最大的特色,莫過於「蒼涼」二字。張愛玲的小說有許多都以悲劇收場,無論是〈金鎖記〉還是〈茉莉香片〉,其中的男女縱然擦出了愛情的火花,卻都因為外在種種因素--無論是心理上,還是環境上--而無法步向完美結局。〈傾城之戀〉卻是其中的例外,男女主角的相戀之路即便曲折,卻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邁向了圓滿的終曲。
這不禁讓讀者有了疑問:
這個喜劇 (相較於悲劇而言)是否顛覆了張愛玲一貫的寫作手法?還是說,正是因為「圓滿」,反而更加突顯了「蒼涼」的意義?以下是我對於這兩個問題的回答與探討。
張愛玲對作品的寫作態度與定義
散文中的自白
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曾寫道:「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劇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于啟發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昧,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
張愛玲認為,悲劇與蒼涼並不是完全的等號。悲劇中也許有必然的蒼涼,但過於澎湃的傷悲反而會隱沒了蒼涼的意義。英雄式的悲劇太不切實際,也許我們會因為英雄的消逝而深感遺憾與哀傷,卻是一種投射性的想像,與自身毫不相關。蒼涼不是絕對,蒼涼隨處可見。張愛玲相信,世上沒有百分百的「快樂結局」,日常瑣事甚至是小人物的人生,無處不是蒼涼。過去有太多故事強調「壯烈」與「犧牲」,縱然經典,卻不真實。也因此,張愛玲寫小人物,這些角色的故事或許沒有英雄精彩,至少是活生生的。
極端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是這麼沉重,不那麼容易就大徹大悟。這些年來,人類到底也這麼生活了下來。可見瘋狂是瘋狂,還是有分寸的。所以我的小說裡,除了《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因為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
小人物面對時代與世界的變化,絕對是小心翼翼的。尤其處於一九三零年代的上海,新舊交融,中西合璧,種種變化必然造成許多文化上的衝擊。人們常處於自我矛盾中,猶如浮萍,不知該往哪個極端漂去;同樣地,世上並沒有一定標準,人的個性與處事態度都不是絕對的,永遠在相對之間擺盪。這也許就是張愛玲所謂的「不徹底」。因為不徹底,所以好人可以壞,壞人可以好,事事都有一體兩面,不過是程度上的差別。這些人的故事,遠看圓滿,進看卻坑坑疤疤。也難怪張愛玲會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蝨子。」
小說中的例證──以〈沉香屑〉為例
張愛玲一鳴驚人的作品〈沉香屑〉是一部非常經典的「不徹底」範例。葛薇龍從一開始的清純學生到後來的交際花,其身分跟心態上的轉變,就是一種未保有初衷的「不徹底」。後來的戀愛與婚姻更是不徹底--明明得到了想要的結局,卻異常悵惘,美好的最後有著透骨的威脅。如小說中的最後一句話所言:
喬琪沒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見,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煙夾子和打火機來,煙卷兒銜在嘴里,點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裡,他的嘴上仿佛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
〈沉香屑〉的故事或許不若〈傾城之戀〉圓滿,卻可以從中找到類似的軌跡。情感上的反覆;個性上的轉變;處境上的兩難,諸如等等都是張愛玲愛情觀與價值觀的體現。相對於悲劇中蒼涼的必然性,此種不好不壞的喜劇結局更深刻的將「參差的對照」表現出來。蒼涼絕非大起大落,而是藉由層層相對,將生命中的無奈與惆悵點出。蒼涼的力道沒有大刀闊斧的氣勢,反到像針灸,酥麻但不強烈,確切但難以捉摸。小人物的蒼涼簡單卻注定。不若英雄精彩,但誰也逃不掉。
〈傾城之戀〉裡惘惘的威脅
由白流蘇跟范柳原的愛情為主軸的〈傾城之戀〉正如〈沉香屑〉,寫的是兩個平凡男女之間的分分合合。最大的不同在於,薇龍與喬琪的結合有種不得不的悲哀;柳原與流蘇卻因為香港城的陷落而真正的戀愛了。然而,正如前文所提,〈傾城之戀〉雖然以歡樂收尾,依舊有著蒼涼的意味──無論是從人物、背景還是思想,無不充斥著時代那「惘惘的威脅」。以下以各個角度切入故事,細談各個部分中隱含的蒼涼:
走鋼索似的愛情
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愛情在香港城陷落以前,其實已瀕臨臨界點。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膠著其中,難以發展。流蘇已經用盡心力,機關算盡,掌控權完全落在柳原手上。在那個情況下,柳原隨便一個決定,都可以在愛情這個戰場上判流蘇死刑。他只要鐵了心從此離開,流蘇的一生,就會在漫罵與鄙夷之中走到最後。
然而,香港城陷落了。在那個混亂而動盪的年代,生理上的孤苦與心理上的無依,迫使柳原作出選擇。戰爭推了柳原一把,讓他驚覺流蘇的重要性。流蘇對柳原來說,是一旦錯過就再也遇不上的浮木。當柳原再也無法忍受失去的威脅,他只好放棄自己的高傲,選擇流蘇。
若真要說,我認為柳原一開始其實並不是心甘情願的。柳原與流蘇秉持的態度與觀點徹首徹尾不同,柳原更知道流蘇的極限在哪裡。然而,因為戰爭這個催化劑,柳原決定放低自己的標準,包容流蘇的不完美,接受流蘇的不足。現實讓愛情屈服了,愛情卻也幫助他們度過現實的苦難。正因為城傾了,他們的戀愛才得以圓滿。時代推動了他們的戀愛,卻也讓他們明白,生命之於時代,畢竟還是過於渺小。
沒有戰爭,這個愛情故事就不會有結局。如此危險的愛情正如走鋼索,不慎失足就什麼都不剩。這是隱含於時代中,那惘惘的威脅之一。
孤注一擲的賭注
對流蘇來說,接近柳原原本只是無心插柳。沒想到後來,柳原反而成了流蘇的唯一救贖--遠離舊社會傳統 (白公館)的唯一方法。流蘇打自一開始就在下注:賭自己的未來、賭自己的人生、把全部的希望都賭在柳原身上。她一心一意想遠離舊社會的枷鎖,為此,就算耗費心力算盡人心也在所不惜。
流蘇的愛情背後有隻名為「傳統」的推手,正因為流蘇無法妥協,所以她選擇背棄家人的安排,想辦法掙脫禮教的桎梏。柳原在流蘇最需要的時候出現,他給了流蘇希望,縱使那股希望是模糊的、不確切的。然而最後,流蘇還是決定放手一搏,就算她知道,她根本輸不起。
後來,香港城陷落了。是到此時流蘇才發現她是用真感情對待這段戀愛。從前的她想的是「靠結婚遠離上海」,真心全意中參雜了現實利益;然而現在,她知道她無法失去柳原,即便她有時根本無法理解柳原;即便她知道她跟柳原之間,總有道無法跨越的牆,阻隔了他們的精神與思想。
在戰爭之前,流蘇賭輸了,因為柳原並沒有給她預想中的承諾;但是,香港城陷落後,流蘇贏了,報酬卻比想像中還要更多。她贏到了她想要的婚姻,她更贏到了真正的戀愛。沒有時代,沒有戰爭,就沒有白流蘇的圓滿。白流蘇的賭注縱然替她掙到了她想要的,卻莫名的悲哀。
總結以上兩點,柳原與流蘇在戰爭之前,之所以會走到僵局,部分原因是由於兩者都拒絕退讓:柳原拒絕以婚姻為前提的戀愛;流蘇拒絕以戀愛為前提的婚姻。也是因為如此,所以柳原才會對流蘇這麼說:
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也許你對我會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當世界只剩下這堵牆,當傳統、束縛、禮教、流言蜚語不復存在,也許流蘇與柳原才能完全地真心相待。雙方都希望彼此能放下自己的標準與成見,而戰爭讓他們做到了。這是兩個「不徹底」的人「不徹底」的故事,完美結局之下藏有太多不完美的疤。他們悵惘,他們妥協,他們在時代的驅使下不得不做出選擇。愛情的兩難 (忠於自我;放下身段)把他們逼上絕境,卻也給了他們轉機。其中的過程說喜不喜,說悲不悲,結局圓滿,卻也只是圓滿而已,其中並沒有絕對的幸福快樂。
參差的手法,今昔的對照。也許,這正是所謂「蒼涼」的意義吧。
結語
張愛玲寫作從不把重心放在結局,她注重的是故事過程中的選擇與猶豫。因此,就算結局圓滿,也無法動搖蒼涼的本質。活在沉重的時代壓力之下,有些人試圖反擊,有些人拒絕屈服,卻也有些人毫不抵抗,隨著時代漂流而去。無論結局如何,張愛玲藉由寫這些小人物面對現實所做出的掙扎,來告訴讀者她的人生觀。這些小情小愛,也許世俗,也許不夠經典,卻是扎實的人生。小人物不壯烈,但誠懇以對。他們的故事簡單,卻把人性的複雜度毫不掩飾的表現出來──正如〈傾城之戀〉。
不需要大愛大恨,張愛玲的故事,滿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惆悵。張愛玲將人性中最曲折、最無可奈何的部分,用她犀利的文字呈現出來。而蒼涼,正是其中,最關鍵,也最迷人的基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