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笈北大讀博的時光,早已是進入空巢期的人母,深知父母想念兒女的滋味。越洋電話打回家,這廂喊過一聲爸,報上名字,再問上一句「吃飽了沒?」那廂說:「吃飽了。你要保重喔!」電話便咔嚓一聲掛斷了。
一生儉省的父親在電話向來惜話如金,遑論昂貴的國際電話。
如此往返數回,我心裡暗自叫苦。天哪,博士班預計讀四年,這種對話哪能進行四年?也太無趣了。
所幸父親酷愛閱讀。父親無法接受免費通話的手機,卻可以接受電子郵件列印的家書。負責快遞的妹妹說父親一收到信,歡喜得連飯也顧不上吃,一遍看過又一遍,活像小娃兒拿到新奇的玩具。
我從此寫得不亦樂乎,把家書當週記,每週大事除了讀書、上課,便是為老父寫家書。三年下來,居然寫了二十幾萬字。
父親收信通常樂不可支,可有一次,妹妹說父親讀完信勃然大怒。先是厲聲大罵:「沒想到我兩個女兒都被國民黨收買!」而後轉向當時也在場的舒小姐:「你們這些外省仔……」
舒小姐是妹妹的超級麻吉,經常來家看望二老,與父親交情甚好,兩人通常有說有笑。
結果我只用一篇家書就害她被轟得灰頭土臉。
寶貝女兒寫了什麼?居然讓他氣成那樣?
沒寫什麼,就只是以無黨無派的身分仗義執言,為國民黨,為蔣中正說了幾句公道話。
印象中一直以為蔣中正只是一介武夫,意外讀到一筆材料,發現他對文化竟然保有超高敏感度。對日抗戰之前,故宮那批舉世矚目的國寶沿著長江水運送進重慶的山洞;國共內戰之後,一批政府要員來台之前,這批國寶分批搭船抵達台灣,先是窖藏在霧峰,而後才是今天觀光客絡繹不絕的現址。
蔣中正看重文化,他定義的國寶,不僅聚焦在器物,也包括人才。
台灣在一九四九年後集結大批知名的大陸學者,原是蔣中正在大陸淪陷前開列名單,專機「搶救」來台。而為台大建立一流大學地位的校長傅斯年,更是蔣中正欽點的幹才,學術、行政兩不誤。
至於國民黨,現在儼然「外來」政黨,國民政府則是「萬惡」的「外來」政權。可這就是全部嗎?
他們當然犯過錯,這些「罪行」這些年不斷被扭曲放大,掩蓋過一切。討伐者從來不提國民政府來台時,同時也從中央銀行||當然是中國的、「外來」的||帶來大批儲備的黃金、白銀、珠寶。如果要認真計算,這筆帳是黃金277.5千萬餘兩,銀錠、銀元一億五千萬元,另有一億五千三百萬餘元存進美國銀行。
沒有這筆「外來」的財富與大批「外來」的菁英投入各項建設,台灣今天鐵定會是另一番局面。
涵靜老人與維生先生對此知之甚詳,對於國民黨的功過,父子倆有共同的結論:國民黨對不起的是大陸,不是台灣。
父親只為女兒寫了幾句國民政府的公道話就暴跳如雷,我的確有點驚訝,倒還不至於太意外。父親平素大抵溫柔敦厚,唯獨講到國民黨與相關的一切就咬牙切齒。小弟在家忘了「切換」聲道,用國語說話,父親會很不客氣地嗆他:「你講的是番仔話,我聽不懂!」
我們家不是二二八受難家屬,父親深綠的背景究竟從何而生,一直是我心中的大惑。直到最近幾年,才從他與妹妹的閒聊勉強拼出真相。
祖父曾是台中富戶,還是大地主。結果國民政府來了,先是「三七五減租」,而後是「耕者有其田」。大片土地被政府強制徵收,換成一小張股票。信不過股票,拋售的結果就是被動丟了土地再主動丟掉未來的財富。
祖父經商失敗之後,原可賴以翻身的土地早就沒了。父親出生時是富少,僅僅幾年富貴生涯,小學剛畢業就淪落成米店的長工,大半生在貧賤邊緣掙扎。這筆帳,他全算在國民政府頭上。
可當年意外翻身的佃農呢?
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剛剛抵台,台灣農民有三分之二是佃農;拜政策之賜,到了一九六○年代初期,這個數字轉成三分之二是自耕農,亦即擁有自家土地。
從佃農到自耕農的身分轉移,絕大多數不是因為自力,而是外來的國民政府照顧農民的政策。他們先是接收一大塊宛若從天上掉下來的土地,變成地主;爾後又因都市重劃變成「田僑」,坐擁不請自來的大筆財富。
這群受惠者會不會在外界聲討國民政府「威權」,強調「轉型正義」的時候,挺身而出,仗義執言,感念政府當年的「德政」呢?
我對政治是門外漢,對人性的了解倒不淺。
這個答案,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勞我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