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萬物連結的網路世代給了同志們足夠的勇氣,一個個男同女同大膽現身,Youtube討論同志主題的頻道無數,於是,即便身在暗櫃,只要相信自己「向光」,終能朝外生長,開枝散葉。
男團選秀節目《
原子少年》以「行星」分團,星系間特色各有不同,其中,「金星」十位參賽少年gay得天造地設坦蕩無畏,讓人詫異更驚喜,這當然要歸功《748施行法》通過,反同方羅織的謊言一個個被戳破——爸媽爺奶還在,異性戀沒有因此成為同性戀(如果有,純因他/她本就是雙性戀),台灣並未淪為愛滋島,更重要的,低迷的生育率是異性戀自己的問題,別再要同志揹這個鍋。
媒體識讀與公民素養
反同方邏輯死亡的臆測、推論與造謠當然不僅止於此。
2018九合一選舉藍營大勝,與同婚相關的三個公投,婚姻限一男一女、同婚立專法通過,同婚入民法不通過,展現傳統勢力佐以販賣恐懼的卓越成效,兩年後大選,藍營食髓知味競選布條紛紛掛上守護婚姻家庭的標語,簡直視反同為選票提款機。
其中令人玩味在,經過數月白熱化議題爭論,時近投票,突有人在社群高聲疾呼:「專法也要投反對,不能讓他們結婚。」原來一開始宣揚婚姻神聖性不可修民法云云,只是反同假道學話術:「我們當然在乎人權……你們就入專法有何不可呢?」,投票前夜,不演了同志下地獄吧!幸而光譜中央被拉向反同方的中間選民,或反應不及,或根本無此意圖。
隔年專法通過,反同方再出來崩潰一次:「民進黨罔顧公投民意!」原來他們只是「抄答案」式蓋章,連題目怎麼寫都沒看——跟文盲討論公民素養似乎強人所難?
而經過這段網路輿情鼎沸的競選時光,總算催生出了「台灣事實查核中心」,民眾媒體識讀能力不夠?沒關係網站來幫你鑑定訊息真假。製造恐慌、無中生有、惡意誹謗憑什麼豎起「言論自由」大旗夸夸其談?但這種無限上綱的想像依然存在媒體識讀能力低落的群體裡——這大概是最讓人心累的地方。
同志文學的痛苦典範
這一點是很可以理解的,在前網路時代,人們接收資訊的來源極單純,報紙、電視、廣播、親朋好友,對照今天,交友APP可在數分鐘內開始配對,輸入關鍵字所有你想知道的關於「同性戀」的一切唾手可得——包括色情的部份——前網路世代的同志簡直苦行僧,想了解自己,不知從何問起,耗費無數氣力表現得「正常得體」,只為融入異性戀宰制的世界。
因為人口基數大加上傳統意識更強,中國「形婚」遠多於台灣,男同志們把某個無辜女性拖下海受苦,悲劇莫此為甚。
而這種痛苦表現在經典作品中,白先勇《孽子》被逐出家門的阿青,與龍子苦戀不果;朱天文《荒人手記》「深淵底下,還是深淵」;邱妙津《鱷魚手記》多麼格格不入於世界。這些作品替前網路時代男女同發出的提問是:「為什麼我是?」以及「為什麼是我?」
答案簡單粗暴:沒有為什麼,天生也好,後天也罷,一如作為異性戀無須張燈結綵,生為同志亦不必要死去活來——這純是後見之明,我們回顧歷史總是一派輕鬆,用現在的目光判讀過去的局勢而感覺「有那麼嚴重嗎?」,差別大概就在,有些讀者可以共感故事中人物的處境與心境,而因此更能理解那痛苦有多真實、悲哀有多深沉。
不光是同志文學,回看那個年代的女性主義作品,比如袁瓊瓊《自己的天空》倡議女性自主,蘇偉貞《陪他一段》裡費敏豪氣一句:「那好,我陪你玩一段。」甚至李昂簡直大逆不道《殺夫》(太爽快了三從四德溫良恭儉讓一併掃進垃圾桶)。就是說,在高壓年代,根本不能想像有作家可以寫出一個「幸福快樂、光明美好」的同志故事一如今天青春泱泱遍地開花的BL劇。
但難說的是,這個反映時代的「痛苦典範」,是否在某些時刻再製了痛苦……比如說,讀邱妙津那些濃重爆烈的文字,總讓我聯想阿妹〈血腥愛情故事〉:越血流/越手痠/心越空/肉越痛/千刀萬剮的感情才生動。
對我個人來說,或許因為天性樂觀過頭,成長過程遭遇的種種包括感情上的挫敗,都未曾將我徹底擊倒,加上服膺「強悍,是一種信仰」,以致於,我不免杞人憂天地想,邱妙津的文字會否成為某種「自驗預言」,將痛苦複製貼上?或其實也只有年輕時的愛戀,會因為過度敏銳賁張的感官而將痛與愛無限放大,年歲增長,情緒自然復歸平靜?
當然,女同志社群裡T的處境已今非昔比,一如偶像歌手賴晏駒翻轉性別氣質點擊破百萬的〈娘娘槍〉;行將不惑,我樂見下一代、下下代男女同志在更友善包容的環境裡活出飛揚神采。
我是我本是
同為經典,但知名度略遜上述作品的《
天河撩亂》,超越了自我詰問的存在困境,吳繼文以「平等心」述說故事,並不強調同志的「異質性」,不渲染也不悲情。
作家寫作一個角色時,會揉雜事實與想像,呈現出自己想要表現的面向,邱妙津寫自己、《荒人手記》的故事基底出自作家林俊穎、《孽子》有強烈的時代感;但吳繼文的特別之處在於,他拉開一段距離說故事,在他筆下,時澄和姑姑成蹊就是常人,不必看低也不用高舉,他們的難題就是每一個人都得面對的,而不純因為其性傾向。
如果要做一種極端的形容,邱妙津把你拉到最近,血淋淋的心掏出來給你看;而吳繼文的目光則不斷退後,雲淡風輕,也有刻骨銘心。
《天河撩亂》的真正意義在於,我們每一個人都如同斯文.赫定,終其一生追尋自我、追尋愛與寬諒那座羅布淖爾,但,不用再問了,不用再游移、再執迷、再沉淪了,答案就是:我是我本是。
以此,這本小說的藝術性達到了另一種精神維度,朝集體陷溺於存在/虛無主義困境的同志族群,放下了一條救命索。
誰的神話?
《聯合報》致電〈
毒藥〉作者楊邦尼確認他是否確為愛滋病患一事,掀起驚天論戰。散文決審鍾怡雯接連以〈神話不在〉、〈誠信〉二文,以筆為刀盛氣凌人指作者說謊,包括羅毓嘉、盛浩偉在內,都公開為文頂撞「前輩」。這件事的癥結點在,「散文」必須真實,否則我們無須批判十幾個爸爸的獎棍違規;但,散文家們幾乎心照不宣,為顧及文學性及藝術性,加上記憶經常自我竄改,一定程度地變/編造事實是可容許的。
愛滋病本就遭到極端污名,鍾怡雯如此窮追猛打,氣度全無。
這件事的複雜不在於楊邦尼有否說謊的「道德問題」,而是盤根錯節的歧見根本不容許愛滋患者「現身」。
就像每年一度的同志大遊行,必須透過不斷地現身再現身,讓群眾「看見」同志的尋常,有手有腳一雙眼睛一張嘴巴,有恨有愛會笑會哭,不斷現身證明「我們」和「你們」,只有性傾向不同。那些標籤和刻板印象才能笨鳥慢飛般緩速拔除。
我們當然也期望在同志文學譜系裡,愛滋的題材可以反覆提起,讓因恐懼與無知產生的污名,一片片卸除;但也不必因為這樣犧牲誰的人生——它是一個共業,沒有誰該揹起這座沉重的十字架。
諸多新一代同志散文寫作者——陳栢青、羅毓嘉、盛浩偉、陳柏煜、馬翊航、李屏瑤、廖梅璇、楊棣亞等無人接棒「痛苦典範」,往好的地方想,同志確實更自由、更快樂了。
如果快樂,需要我來共襄盛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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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滅天使盪遊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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