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來說,人們所熟知的主流童話,特別是經過迪士尼改編的《白雪公主》、《仙履奇緣》或是《睡美人》等作品,都會先從純潔靈魂的苦難出發,接著一步步往幸福的結局靠攏。過程中,主角們可能會獲得第三方(例如仙子、精靈)的協助,並在完成魔幻旅程之後,取得抵抗不幸與邪惡的力量,或是說真愛。當中的經典結構,即是從匱乏一路往豐收挪動,再以主人翁的「永恆歡愉」闔上故事。藉此主張命運能夠被人翻轉,同時鞏固道德與善報之間的因果邏輯,亦即,世界遵循著公正的法則在運轉。
然而,高畑勳的《平成貍合戰》反其道而行,即使同樣是以悲劇啟程,學會變身術的狸貓們,終究無法奪回森林,甚至一度絕跡,要不是因為覓食而被車輛路殺,就是偽裝成人類壓抑度日。所謂平成貍合戰,自始至終,不過就是一場必敗之戰,至於和諧共處的願景,更只存在萬物有靈的時代。
當然,這不是高畑勳第一次如此殘酷,早在惡名昭彰的《螢火蟲之墓》,他就曾經讓無數的孩童心靈受創。可是,高畑勳之所以殘酷,並不是因為性格惡劣,而是因為他的作品時常會以較為抽離、客觀的方式來闡述,並且十分著重真實、合理性,不太會為了營造希望感,就過度浪漫化故事。換言之,殘酷來自於誠實,高畑勳的電影或許純真,卻從不天真,順其自然發展的敘事,本就不會每一次都能甜美收束。
儘管如此,高畑勳的作品,也不盡然都以殘酷為主旋律。畢竟殘酷是基於真摯的結果,而非必要的手段,諸如《兒時的點點滴滴》、《隔壁的山田君》,皆是較為溫馨的調性。以此足見,高畑勳的真實不單指物質的示現,還包括緊貼著情感邏輯去建構人物行為:角色會犯錯,也會茁壯,更會付出代價,然後歷經大大小小的疼痛,進而將人類的脆弱、複雜性,甚至狂妄的一面表現出來。
對照吉卜力另一位導演宮崎駿,不難發現:兩人的風格大相逕庭。若以光譜的概念來理解,宮崎駿的電影相對靠近「磅礡」一端,積極拼貼異國文化,並且較少悲劇色彩。高畑勳則恰恰相反,追求節制美學之外,多以日本文化為主,故事不會總是圓滿,但也不完全是虛無主義。在高畑勳的電影中,鮮少會有推翻舊世界的設定與情節,往往是在強調生命的韌性以及不容易,抑或是探討世界的流變,比如戰爭、成長還有文明發展倫理,這又剛好跟宮崎駿有所重疊。由此可知,雖然習慣的口吻不同,但以電影主題來說,兩人仍有不少相似之處。
除此之外,不管是宮崎駿還是高畑勳,作品都甚少著墨「邪不勝正」的觀點。有別於迪士尼動畫,經典的故事元件像是征服、英雄還有正義的論述,很少成為終極的解答,他們更常去刻畫勢力之間的拉扯,以及共存的可能性。若聚焦於高畑勳的作品,則尤為純粹,非但沒有善惡的爭論,就連共存也不一定會提到,僅僅專注描繪如何生存,又或是如何體驗生命這件事。
參照心理學者河合隼雄的神話理論:中空均衡結構(註),宮崎駿、高畑勳跟迪士尼之間的差異,來自於日本與西方採取截然不同的處世態度。換句話說,他們的故事有時像是一則警世寓言,而非帶來曙光的夢幻童話,重點在於喚起人們的敬畏之心,並且學習尊重生命中的彼此。神靈也好,動物也罷,萬物有靈之下,全是不可或缺的環節,確保世界維持巧妙的平衡。
因此,無論是相較外放的宮崎駿,還是細火慢燉的高畑勳,都不會以典型的勝敗之爭作為故事句點,頂多作為推動敘事的一個節點。
只不過,拒絕使用邪不勝正的框架,並不代表創作內容一概忽略陰影,而是明白黑暗無所不在,就連神靈都有暴虐的一面。若讓主角群佔有善惡的絕對詮釋權,不僅違背現實,亦會削弱故事力道,彷彿是浮空的幼稚奇想。於是,具有僵化執著的登場角色作為傲慢的化身,例如《天空之城》的穆斯卡,或是《平成貍合戰》的權太,恰如一種隱晦的暗諷,旨在警告:過於自負,終會一敗塗地。
所以,回到高畑勳身上,與其說他不去討論善惡,倒不如説他「將善惡融入日常」更精確,尤其善惡本就不是壁壘分明的概念,大多時候標準極其曖昧,隨著脈絡持續變動。
接下來,談回《平成貍合戰》本身,對於追求「進步」的人類來說,狸貓就像是一塊多出來的拼圖。牠們不礙事,卻也沒有什麽益處,先是被人類忘記,再被人類拋棄。可是,就像電影所提醒:科技跟自然,並不一定非得對立,參考動物的習性進行都市開發,一樣是可行之道,不用等到為時已晚才實踐。
如前所述,我們能以環保的角度詮釋《平成貍合戰》,但就像本文反覆重申的論點:不管是呼籲環保,又或是訴求反戰,屢屢基於信仰文化而來。
倘若講到日本的信仰,最廣為人知的假定,無疑要屬迷人的萬物有靈,以此切口作品,它指得不光是狸貓擁有七情六慾,還有牠們跟人類一樣,縱使不夠完美,同樣享有生存的權利。也就是說,保持謙遜、尊重彼此的主權,才是萬物有靈這個信仰的核心,以及電影一再推動觀眾想起的普世價值。
故此,雖然狸貓樂天、憨傻且笨拙,但那不是消亡的主要原因,最關鍵的改變其實在於信仰的式微。簡言之,當現代社會不再相信萬物有靈,狸貓跟人類就不再是對等關係,作為萬物之首,理應要以自身需求為優先,而不是狸貓的生存空間。
這不禁讓人聯想到《賽德克.巴萊》、《末代武士》等作,究竟人們口中的文明,又是誰的文明?到頭來,視野之所以更加遼闊,也不過是因為一場場的征途,促使世界變得荒蕪。假如一個文明的豐收,得要仰賴他者的貧瘠,豈不是越走越孤寂?這真的是人類打從心底期待的和平與進步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誠然,在《平成貍合戰》中,高畑勳所縫入的國族元素,不只萬物有靈,例如變身術的訓練口訣:心技體,正好源自於空手道、柔道與相撲等格鬥術。
甚者,若將電影情節對比日本近代史,其軌跡亦有部分重疊,好比說長達五年的人間研究計畫,如同明治時期的西化政策。依此延伸,進一步把多摩丘陵的狸貓團體當成日本社會的縮影,還能看見二戰百姓、統治階層的處境,以下分別梳理。
首先是無法駕馭變身術的狸貓,最底層的牠們,如同俗民百姓一般,缺少影響大局的能力,可說是整場衝突中最為無力的一群。片尾,平凡的狸貓們,跟隨長老一同坐上寶船前往西方極樂世界。遺憾的是,寶船是由泥土所變成,隨時會崩解。對於搭乘的狸貓來説:旅途的終點,即是墜河溺斃。但是,牠們敲鑼打鼓、載歌載舞,渾然不知自己正朝著生命的盡頭在航行。
單就上述情節,無法變身的狸貓,恰恰泛指軍國主義崛起時的日本百姓,因應領導層的操弄,舉國上下全都相信:戰爭將會通往榮耀。殊不知,除了死亡之外,還有數不盡的飢餓與恐慌,原以為的國家榮景,早就已經跳票。
接著,重新拉回多摩丘陵,狸貓團體的幹部們,明顯分為鷹鴿兩派。權太作為鷹派的精神領袖,甚至一度發動政變,恰巧得以類比成昭和時期的軍國主義份子。至於牠們的結局,依然悲戚,雖然組成不怕死的特攻隊,並向人類展開「寧為玉碎」的突擊,仍舊奪不回森林,只好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一路戰到力竭。爾後,那一堆猶如假山一般高的狸貓屍體,除了闡明極端策略的下場,更也揭露「開發」背後的血腥真相,無疑將人類的暴力、傲慢,犀利具體化。
那麼鴿派呢?會是多摩狸貓的解方嗎?電影照樣交由領袖來回答。作為權太的對立面,正吉象徵推行西化改革的知識分子,熟悉變身術的牠,並不贊同將人類趕盡殺絕,同時提倡全民參與,鼓勵無法變身的狸貓一起加入戰鬥。可是,就算集合狸貓與長老之力,所謂百鬼夜行,早已沒有過往的震懾力,反而被人類當成一種樂園遊行。
信心重挫的正吉,眼看復興無望,無奈放棄家園,轉為利用變身術,化身成一位普通上班族,汲汲營營於人類社會的融入。只以倖存與否來看,正吉無疑屬於幸運的一方,但那等於要全面割棄過往,然後一輩子活在偽裝中,這也倒過來證明人類的文明,實際上,遠比人們以為的狹隘,可說是深具排他性。
總體來說,交錯對照史實,昭和前期的日本政壇在一連串的內鬥、暗殺之後,遭到軍部把持,並從原本的議會政治,改為軍國主義。本還制衡鷹派的鴿派,更是全數被清洗。
回到《平成貍合戰》,不一樣的是,權太的政變,最後是以失敗收場,狸貓因而沒有走上法西斯這一條路,但取而代之的仍是窮途末路。
奇妙的是,當狸貓們下定決心要放棄家園,那一座用幻術召喚出的虛假森林,反而為牠們埋下希望。原來狸貓的鄉愁,亦是人類的鄉愁,心心念念的未來,竟然因為共同的過去而連繫。於是,龐大的開發計畫,放慢腳步,不再繼續挖山造鎮,森林的續存,也不再只是奢望。
綜上討論,藉由狸貓的故事,高畑勳一方面否定極端的驅敵戰略,另一方面不忘指明完全臣服文明與外敵,同樣會讓自己失根。故此,生而為人,如何實踐共存,不管是跟其他的物種還是國家,都是人們應該進一步去思考的議題,甚至背負的責任。
說來有趣,對於《平成貍合戰》的長久印象,一直停留在美好的結局,誤以為妖怪大遊行成功阻止人類的開發計劃。或許,這一部作品,始終太過尖銳,促使年幼的我,不得不撇過頭,放任時間沖刷,好以淡忘那一份近似創傷的衝擊。
不過,反過來說,正是因為這一份無情,電影才禁得起時代的咀嚼。尤其,人類對於進步一詞的定義,時至今日依舊過於僵硬,欠缺包覆其他生命的延展性。最終,這一部充滿童趣的電影,非但展現信仰意識,更能指向日本的過去,甚至點明自傲就像是孕育極端主義的火苗,不滅且多變,傷人又傷己,宛如蟄伏心中的惡魔原型。
全文圖片來自:吉卜力官網
*註解:依據《神話與日本人的心》一書,心理學者河合隼雄認為日本神話與傳說,反映出國人特有的集體追尋:無為而治──意即權力中心無法被人長期佔據。也因此,社會猶如鐘擺一般,各方勢力衝突不斷,動能飽滿,卻又互相牽制,無形之間達到微妙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