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說我的眼睛像是被菅芒(台語音ㄍㄨㄚ ㄇㄤˊ)割開的縫隙,不知道菅芒花是否也和我一樣有著淡淡哀愁?
童年的我,對於父母、對於家的想望始終殘缺,心裡多少有些遺憾。
小時候每當母親從基隆來看我時,老愛提起阿嬤對我的嫌棄,說我的眼睛像是被菅芒(台語音ㄍㄨㄚ ㄇㄤˊ)割開的縫隙,小小年紀不懂菅芒,只知道自己有一雙阿嬤不喜歡的小眼睛,常常在想菅芒倒底長什麼樣子,菅芒花開時是否也和我一樣有著淡淡的哀愁呢?
我出生還沒滿月即被迫離開母親的懷抱,緣由是已經生養兩男兩女的母親,不在阿嬤的允許下堅持懷胎十月把我生下,結果還是個賠錢貨,氣得阿嬤暗自打算要將我送養,幸好母親及時發現並攔阻,委婉地把帶著背巾爭相前來收養的兩戶人家打發走,我才免於淪為養女的命運。在阿嬤威權當家的強勢主導下,母親只得藉故要依照習俗替出生二十四天的嬰兒剃頭作為緩兵之計,然後在當時電話還不普及的年代,火速寄送限時信向外公外婆求援,倆老收信後立即啟程從大園趕來基隆將我帶離開家。
因為年紀太小,記不得住過大園的任何經過,只有後來聽哥哥說起才得知一些我睡在搖籃裡發生的趣事(以後再敘);從大園搬到中壢後開始有了些模糊的童年記憶。我五歲的時候,外公外婆到台中把一個才剛滿月不久的表妹帶回家,命運差不多的我們成了彼此唯一的玩伴,小小世界裡不再感到孤單寂寞,而照顧疼惜我們的外公外婆就是我和表妹倆最大的靠山。
其實跟外公外婆住也沒什麼不好,家裡常有舅舅阿姨和表兄弟姐妹來訪,也挺熱鬧的;母親偶爾也會南下回娘家,總會和外婆數算著我的生活費,若難得留下來過夜,我會睡在母親的旁邊,小表妹和外婆也都在睡在另一邊,只是這樣的印象好像只有一兩次。
也曾隨著外公外婆坐火車回基隆去探望母親,車窗外的天空總是由晴朗的藍天白雲逐漸轉換成烏雲密佈或陰雨綿綿;當火車嗚嗚嗚奮力叫嚷地穿越一個又一個漆黑潮濕的山洞時,不安的情緒開始起伏,等過完最後一個山洞後,內心便開始噗咚噗咚的跳個不停,因為一齣驚悚的現實人生戲碼正要上演。
火車站距離家不遠,走到家門口看見阿嬤坐在店裡頭,我立即躲在外婆的身後揪住她的衣角不放,心裡頭滿是虎姑婆會吃掉小孩的可怕畫面,連正面瞧一眼的勇氣都沒有,這時阿嬤就會忿忿的罵著:「我當初就講生這個查某囡仔無路用,回來家裡也不會開口叫人!」其實我有張嘴叫阿嬤,只是聲音微弱得像小貓在叫。
在中壢念了兩年小學後就隨著外公外婆搬到台北來,原因是我兩個哥哥要在台北考高中和大學,於是我母親在大安區買了間公寓並請商外公外婆來照顧他們,就這樣我的世界裡,和有血緣關係的家人開始有了多一點的交集。任職國小校長的外公因此提早二年退休,還記得民國六十三年,外公在升旗典禮的司令台上宣布消息的那一瞬間,全校師生都發出錯愕惋惜與不捨的聲音,在操場上的我當場感動得哭了出來,小二的我已隱隱嘗到離別的滋味竟是如此難受。
在台北住的日子變得很不一樣,舅舅阿姨和表兄弟姐妹們來得更頻繁,連父母親都走得較以往勤快,或許是距離近了交通方便了,也或許是自己買的房子、自己的父母和孩子都住一塊兒了。我見父親來總是開口喊聲爸爸就尷尬得不知要說什麼,而父親也只是笑笑一樣沒說什麼。母親還是一樣叮嚀我要用功讀書,別讓人家看不起這小時候就不被討喜的小孩,可惜內向安靜的我算乖,但成績中上卻無法名列前茅。
外公是個明事理的智慧長者,他清楚知道我終究是要回到自己父母的身邊才好,畢竟我跟他有著不同的姓氏,小表妹是內孫就沒有迫切的需要。外公經常提醒我該找時間回去和家人團圓,但我不依,外公竟然跑到學校請班導師規勸我,害我午睡時間被叫出去柔性訓話,上課時想來不免心酸地紅了眼睛。我哪裡捨得離開外公外婆的溫暖懷抱,更何況回去基隆還有個兇巴巴不喜歡我的阿嬤呀!
就在我升上國中的那年寒假,我被迫同父母親一起回家過年,當天傍晚,我啜泣著百般不願的在門口停留徘徊,希望外婆可以心軟的就此拉我一把,但大人們似乎都講好了不論如何都要把我帶走,在對抗不了四個大人的情況下,我一邊小聲哭喊不要回去一邊被父母帶下樓,等到快看不見外公外婆時,我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哭得我柔腸寸斷、撕心裂肺的,我不禁懷疑,為什麼大人與小孩之間的相處和情感會是這樣的糾結與無奈?為什麼要讓我在這年紀體會到分離的痛苦和憂傷呢?那一幕悲慘的景象讓我一輩子想忘也忘不了。
歲月的無情流轉教人學會順服,從此之後,每年的寒暑假我都會回基隆和父母親及兄姊一起過日子,等放完假又再度回到外公外婆的身邊,親情就在這樣的來回擺盪間游移串連著,一直到近二十歲才算真正回歸基隆的家。長大後的我漸漸地不再害怕面對阿嬤,或許阿嬤已經年老,過往板著嚴厲的面孔也變得溫和許多,她早已認同我是家裡的一份子,雖然還是存在重男輕女的偏心,但我已不在乎。
如今,阿嬤和外公外婆早已不在,回顧童年的點滴,仍舊使我深深思念著他們。感謝母親勇敢的賦予我生命以體驗人世間的冷暖,也慶幸自己沒有陷在悲情的命運中迷失自我,更感念外公外婆給予厚實溫暖的親情滋養,讓我成為一個感知感恩和感受幸福的人。
菅芒花無味無香也無美,但仍挺直腰肢等待每一次的盛開。
在這微涼微雨的季節裡,滿山遍野的菅芒在風中搖曳,灰濛濛的天空緩緩透亮,此時等待雲開的一抹金黃自天際灑下,照得菅芒花更顯耀眼,我的小眼睛不禁又瞇成了兩條縫隙。
菅芒花在風中搖曳,灰濛濛的天空緩緩透亮,此時等待雲開的一抹金黃自天際灑下,照得雪白的菅芒花更顯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