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淵不得不稱帝。
直取長安,擁帝自重,本身是一個取巧的方式。
按太原跟河東世族的傳統想法,佔領京師,手握天子,便可爭取到各地支持。
楊廣昏庸,本是天下大亂之始。但楊廣暴卒,新帝立於江都,便破了這運算。更別提東都楊侗不服,亦自行稱帝。
一時間,隋室三帝並立,誰是正統?
誰也知道,江都楊浩最為正宗。
長安與洛陽不謀而合,同步詔告天下宇文化及篡逆弒帝。太原世族更以溫大雅為首,要求李淵遣使派兵,收復河北。
李淵心裡那是千百個不願意。
打從他聽聞次子世民偕長女秀寧收服關中,心裡就已經定下了計劃。於是煞費苦心找出李靖,來協助他削去關中諸豪,將三輔納為己有。
對李淵而言,關中三輔才是他當前最大的資本,只有好好穩固培養,找準時機反過來壓制太原河東,李淵才能安心。
放著身邊的餓狼薛舉不管,派兵遠征千里之外的河北?傻子才這麼幹。
但終究還不是跟太原世族撕破臉的時候。更麻煩的是,與巴蜀之間的聯盟,並沒有想像中來得順利。
特別蜀地各郡縣一再拖延回覆。
李淵不傻,他有七成肯定,蜀地已經選定了薛舉支持。
可這話能跟溫大雅說嗎?當然不行,一旦被太原河東世族知道薛舉不日便將入侵,這些人可不會掏身家來協助李淵抗敵。
只要再買進勝利者便行。
五胡十六國,更進南北朝,三百年來政權如此紛亂更迭,便是因著這些趨炎附勢之徒在背後操弄。
多方聽取意見下,李淵決定了三手策略。
第一,命李神通帶兵前進河北。
主要是為了平服太原世族的想望,兵力組成更以太原河東人士為主。
這一路,李淵並不看好。但就算要折損,李淵也希望所耗並非自己的老本。
太原義軍,有大半本是關中人朝廷軍,在李靖先前的設計下,如今多能衣錦還鄉,對李淵正是死忠。
第二手,則是預備面對即將入侵的西秦薛舉。
大敵當前,李淵也只能少些算計,精銳盡出。
主帥,仍是李世民。
論前線民心威望,李世民不及蕭瑀。但要整合新生關中諸將,李世民確是最佳人選。再輔以李靖與劉文靜,更有柴氏夫婦在後方坐鎮……
不過李淵也沒讓建成閒著,要他帶兵往洛陽壓境。又命鄭元璹伐荊。這樣一來,李淵實是出盡身家了。
以至於第三步棋,非下不可:稱帝。
早已挾天子令朝臣的李淵,跟實際上的皇帝有什麼分別?
分別就在於,太尉大將軍李淵可以掌控一切,而皇帝李淵不行。
退入深宮之中,就是李淵給太原、河東、關中等地豪族的「抵押」。
買進李淵的時間,已經結束了。
接下來,大唐境內各方勢力,只能選擇投資李建成或李世民。
想在三路同時用兵的情況下,向世族們榨取更多支援,李淵只能這麼做了……
如果那一日,李靖沒有獻上赤誠,李淵怕也不會做此決定。
沒有人知道,李淵的分身,還留在戰場第一線上。
李世民更不會想到,原是摯友的李靖,如今的立場卻是兩不偏幫。
不過,李靖雖為參軍,卻是不常在李世民身邊。
李世民從來不曾忘記,兄弟在金城慘死的模樣。
西涼猛漢薛仁杲的那句:「弘化通守令。」更是不時在李世民腦海中迴盪。
幕後黑手不是父親,但必是父親極為親信,甚至有能力代替父親發號施令的人。
雖然李靖是李世民自己在馬邑所結識,但這些日子來,李世民也逐漸感受到,李靖似是與父親有所聯繫,密而不宣。
又想起李靖曾探問金城之事,李世民也多少起了些防備。
即使手下能人異士多數,李世民仍然只敢完全相信妖門人士。
此時,李世民正在閱覽兵甲糧食清單。在他身旁的,就是這樣一個人。
房喬,字玄齡。
在李世民攻略渭北時,房玄齡持裴矩薦書而來。
初時李世民仍有提防,也暗中通知劉文靜查核,幾經往返,方確認房玄齡是可信之人。
只因房玄齡嚴格說來,並非妖門中人。
房玄齡出身齊州,但實際上,他祖上並非姓房,乃是清河山氏之後。其父房彥謙,與先代儒聖王劭相同,肩負著老山家的秘密使命。
但房玄齡沒有興趣。
房玄齡更相信人定勝天。
當皇帝需不需要天命,生於開皇治世的房玄齡不知道。但他很肯定,千秋萬世不在於上天是否眷顧,更在你如何做好皇帝該做的事。
同時,房玄齡也不認為,楊堅是一個好皇帝。
既有此念想,十多歲的房玄齡就在讀書之餘,兼修兵法武藝,更在十八歲那年,當上了羽林軍的武官。
房彥謙知道兒子的志向,也不去勉強他。只在給王劭的書信中提到,「河清啟聖,未必天子」。
僅此一言,不足以改變儒家的目標,與老山家數百年的悲願。
但王劭也給了一個方便。
雖為儒聖,王劭與各門各派都有交流。也許他的心中,一早便是希望能由眾人協力找出答案,脫離天命的桎梏吧。
王劭對裴矩提起了這個房家晚輩,請裴矩在宮中多加關照。
裴矩自然也明白,王劭與他平輩論交,向無所求。此次提起房玄齡,其中必有緣故。
一見之下,裴矩對房玄齡也是十分欣賞。
但妖門不收弟子,所有門人,皆是前朝留下。裴矩也無意對房玄齡表露身分,只道天有不測風雲,勸房玄齡韜光養晦,以待來日之變。
後房彥謙病逝,房玄齡回家服喪,裴矩又舉其為隰城尉。
太原義軍入關中時,房玄齡也很是猶豫,是該死守到底,抑或拋下城池,另尋明主。
便在此時,收到了裴矩來信,要他持信去降李世民。
雖經李世民多方查探,但房玄齡始終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確認可信之後,李世民邀房玄齡一敘。
房玄齡文武雙全,對各家學問皆有涉獵,不論李世民談甚麼話題,皆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關於用人之道,房玄齡更有獨到之秘,最令李世民折服。
「臣曾任羽林,所轄衛士,皆是精挑細選而來,但用人之道,首重人盡其才……往昔舊例,皆由上官派任,若非升遷退役不改。但臣以為,非戰之時,更應讓下屬接觸各種職務,觀其所長而用之。」
房玄齡這人什麼都好,就是不愛說白話。
李世民也不是聽不懂,但總是覺得難受。
許是少年心性,李世民除了將品士選才的任務交給房玄齡,更要房玄齡與專說大白話的長孫無忌一起辦事。
凡有報告,一律先與長孫無忌說。
李世民倒想看看,是哪個會先被對方改變。
不過像今日這樣,由房玄齡單獨陪伴,倒是少有。
畢竟出征在即,各人在軍中的職銜安排,李世民這邊總要先定下來。
從父親身上,李世民學到,在軍議上公布之前,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一旦消息走漏,會議上哪個有備而來臨時動議,這兵,就不好帶了。
清單跟名單看完,大致也不出李世民意料。
唯獨兩個人的調動,特別吸睛。
杜如晦與李淳風,皆為參軍。
李淳風年紀雖輕,但李世民早有留意。
房玄齡更道:「此人乃道宗子弟,少時便於太史局任職。」
李世民知道,太史局為大行楊廣所建,由道宗首座袁充率領,員額四十,無不是道家耆宿,一時之秀。
李淳風能以未滿十三的年紀加入,若非背景深厚,必有所長。
而李世民更相信是後者。
點了點頭,又聽房玄齡續道:「李淳風亦曾任山東猛將張須陀麾下,臣查閱資料,若無意外,當年張須陀所用八風營戰術,便是李淳風所提出。」
李淳風的名字,當初並未出現在戰報上。
但正因如此,才讓房玄齡留上了心。
雖無實證,但李世民也在懷疑李淳風的真正本領,便是先以起用,倒也無害。
「試試就知真假……不過這杜如晦又是誰?」
杜如晦,京兆杜氏出身,西晉一統大將杜預之後。家世顯赫,因補滏陽尉,不久棄官而去,於李世民入渭北時來投。
李世民奇道:「不過一富家子弟,何奇之有。」
房玄齡一揖,道:「數月之前,大王亦不過一官宦子弟。」
李淵為備西秦之戰,已封李世民為秦王,故房玄齡稱之大王。
聽得房玄齡如此說,李世民正要辯駁,卻像是想到甚麼,住口不說。
房玄齡續道:「識人謀劃,此君不如我。局勢決斷,我不如此君。」
李世民已經想到了。同樣作為三輔武官,房玄齡直到大軍壓境,又有裴矩手信,才決定來降。反觀杜如晦沒有半點與太原義軍的關係,便一早決定棄官後降。
要說決斷明快,又怎知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只聽房玄齡又道:「臣日前先揀可用之才,命各人撰西秦對策,眾人皆謂勝負之數,取之巴蜀。唯杜如晦有另計。」
「喔?巴蜀之外,還有甚麼?」
這一下,可叫李世民好奇了。
房玄齡全不避讓,直視回去,彷彿自己並非李世民的臣子。
「雲州,大野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