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矩正埋首於公文之中。
雖說竇建德稱帝已久,但手下第一謀士孔德紹本佛門子弟,對於宮廷典章制度,所知有限。也正因如此,孔德紹才會與裴矩、崔君肅等儒士達成盟約。
像不像,三分樣。
朝廷的架式擺出來,才不會讓人覺得只是一群野盜小丑。
這方面,裴矩是大師中的大師。
手上越是忙活,也越不會有人注意到,裴矩的別有用心。
頻繁的文書往來,要夾帶密信也變得相對容易。
裴矩收到了張公謹的報告。
既然已經有人與李世民接頭,那麼就要改變方針,讓其他妖門子弟加以配合。
不過這些都是枝微末節。
裴矩知道,在竇建德面前,孔德紹與崔君肅,早已鬧得不可開交。
孔德紹的意思,一直都是讓竇建德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取洛陽。得了東都,再與李唐二分天下共治,見機行事。
這對於裴矩來說,是比較好的發展,故一直以來,裴矩也是支持孔德紹為多。
崔君肅卻是贊同與王世充結盟一派。
王世充的脾性,他自認也知道個七七八八。當初只因手上無兵,為王世充所制。若能引竇建德為援,崔君肅有信心同時凌駕在這東方二帝之上。
倒也不是空口說白話。
竇建德幾次與鄭軍交鋒,多仰賴崔君肅算準王世充用兵,因而佔優。
嘿,這點裴矩也清楚。
崔君肅哪裡是知人善算,分明就是在洛陽有內應。只不過在揪出內應之前,就算踢爆了崔君肅也沒意思。
如今李唐對東都圍勢將成,裴矩不得不擔心,孔崔二人會放下成見盡心合作。
裴矩一手批閱著公文,另一手卻是提筆寫下兩封信。這分心二用的本事,是他從年少時便練得熟的。
若非如此,他又怎能一邊扮演大隋重臣,一邊打理妖門反隋事務?
第一封,裴矩只欲告知竇建德,後方有變。反對先除內憂者,恐有不軌。
第二封,卻是送往了河北涿郡。
所致者,姓薛,名萬徹。
薛萬徹並非妖門中人,但他的父親,自與裴矩有舊。
薛家本駐河西,應後周宇文氏之邀入關中,也是一方豪族。
這一類隴西大姓,多半並不支持楊堅篡周。是故開皇年間,自遭打壓。直至楊廣繼位,在裴矩的舉薦下,萬徹的父親薛世雄,方得超拜右翊衛將軍,重返榮耀。
裴矩當然不是吃飽了撐著拉攏落魄世族,說到底,薛世雄對於草原邊疆戰事的家學淵源,也算是不下李淵。
在楊廣對突厥用武之際,也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
可惜,隨後遠征遼東,遭高麗重挫。隋軍捲土重來之時,待罪之身的薛世雄,便只能待在後軍。
誰也沒想到,後方的戰事竟會隨之而起。
楊玄感點燃了革命的狼煙,內部叛亂四起。幾經波折,薛世雄受命征討了他命中的魔星:今日大夏皇帝,竇建德。
自是慘敗收場。
薛世雄不敢返回洛陽,而是撤往涿郡,不久便羞愧發病而亡。
其子萬均萬徹,俱留居幽州,後以武略為羅藝所親待。
跟機敏靈巧的哥哥萬均不同,薛萬徹是個死腦筋的孩子。也正因如此,裴矩才會寫信給他。
薛萬徹一輩子都會記得,竇建德便是殺父仇人。
收到「竇建德可能攻打涿郡」的消息,薛萬徹也會看成「竇建德已經發兵攻打涿郡」。
人,只要認了死理,不論他人怎麼說,都無法改變。
即使薛萬徹無法說服他的兄長,甚至羅藝。只要他自己展開整兵備戰的動作,那麼對竇建德而言,裴矩說的「後方有變」,就是事實。
很多人總以為,口才就是要辯才無礙,駁倒面前所有對手。
但裴矩認為,那太累了。
只要在適當的地方,適當的一推。就算是大象,你也能改變他的方向。
夏軍的異動消息,很快透過張公謹,傳入了李世民耳中。
但表面上,虎牢關外跟黃河北岸的夏軍,看來仍是一如往常。李世民可不敢憑著小道消息,貿然決定軍事大計。
「便是幽州有變,竇建德也無需撤還大軍吧?」李世民問道。
張公謹道:「幽州總管羅藝去年降於大唐,但於劉武周入侵晉汾時,復又降夏,想必秦王定知此事。」
李世民點點頭:「亂世之中,地處四戰擇木而棲,本是常情。」
張公謹又道:「羅藝之降,令大夏能引突厥鐵騎,借道幽州,因而在對鄭戰爭中取得優勢……對竇建德而言,幽州是非常重要的後勤通道,這是其一。」
李世民略微思索,接口道:「如今我軍奪回太原,更佔馬邑。突厥與我交好,我兄更遣使說降漁陽高開道。竇建德若不能鞏固涿郡,只怕要陷入腹背受敵的窘境。」
張公謹道:「秦王英明,此乃其二。此外,據聞竇建德曾親上大利,與突厥可汗議盟。期間手下兵馬,一應交由大將王伏寶指揮掌管。」
李世民聞絃音而知雅意,淡淡道:「這位王大將軍,如今已不在了?」
張公謹躬身道:「正是。」
「若是竇建德已陷入楚霸王困境,那倒是值得一探。」李世民道。
張公謹又道:「秦王莫忘,小人既能得知夏軍已撤,王世充那邊,多半也得到消息了。」
意思是,李世民若要派人打探,只怕必會遭遇鄭軍。
一旁,默不作聲許久的高惠通開口了:「三日後,邙山駐軍將發,見機行事便是。」
先前高惠通耐不住性子,與張公謹爭執,事後也被李世民給說了。
到底與妖門合作,是道宗首座袁天綱派下的任務,高惠通也不敢違逆。這次便又回到了那一貫冷靜的態勢。
李世民頗有不解:「刀人的意思是?」
高惠通道:「倚大軍,令虞候。便是遭遇王世充,也無懼於他。」
張公謹忍不住哈哈一笑:「以力破巧,果然簡單明瞭。」
李世民倒是有些尷尬。
先是蕭瑀,又有張公謹,讓李世民有些明白,這場洛陽之戰,明面上的交兵,起不了勝負。
重點完全在各方勢力的相互爭奪,是以李世民始終沒有打算,把妖門提供的消息,拉到軍議上說。
可高惠通此時的意思,便是要他明著來了。
而張公謹,也看透了這點。
「知道了,見機行事便是。」
計議已定,李世民便去交代房玄齡,將近日各種情報都送上來。
還好,事情比想像的更順利。
夏軍主力既撤,城防管制便空,多有百姓流竄。邊境的鄉縣,眼看東都不可靠,夏軍不可依,紛紛向唐軍請降。
李世民打蛇隨棍上,確認了夏軍撤防一事,又安排給即將出城打探消息的鄭軍一次奇襲。
務必要打得王世充在這個冬天,龜縮不出!
但李世民還是留了一手。
他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父親李淵在內。
來年春暖花開時,要決戰的對象,絕對不是王世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