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呂福祿碰碑

王莽在取代西漢天下前，作足了收買人心的工夫。「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兩人宛然忠奸的代表，一個憂讒畏譏，另一個「公共關係」良好，卻終究露出馬腳。由古至今談論起他，不免先要把個「偽」字砸在他頭上。

張岱《西湖夢尋》一則記事寫到杭州北山有兩座祭祀關羽的關王廟。一座與岳飛墓相鄰；在孤山附近的這座則為金學曾倡建，並有董其昌碑記，頌揚關王受明神宗封為伏魔帝君，「五帝同尊，萬靈受職」。相較下，「操、懿、莽、溫……生稱賊臣，死墮下鬼，何啻天淵」。四「賊臣」之一的「莽」即是王莽，這樣的惡評很能反映歷來對其人的認知。

我小時候看多了電視歌仔戲，若干角色迄今依舊印象深刻，其中一個就是呂福祿先生演的王莽。演歌仔戲真的要靠老天爺賞飯吃，光說扮相，小生要俊，小旦要俏。呂福祿先生扮王莽，看上去就成了個老奸臣。

長大後慢慢領略人的複雜，也就曉得，月旦人物，無論古今，罵聲偽罵聲奸賊，是遠遠不夠的。余英時先生的長文〈東漢政權之建立與士族大姓之關係〉提到：「在王莽新政所表現的社會理想中，限制士族大姓在經濟上的過度擴張，是最主要的項目之一。這種限制後來便具體化為復井田與禁奴隸。」自然王莽新政失敗了，但他在土地改革與禁止人口買賣的用意，似乎也不宜一筆抹消。只不過，封存於記憶中的觀劇印象畢竟無可抹滅。王莽，吃了呂福祿先生的虧。

歷史人物吃點戲劇人物的虧，也不是壞事。戲台上人物忠奸分明，扁平的形象塑造固然不公允，卻也正因扁平所以特色突出讓觀眾記得牢。有戲劇人物為前導，歷史人物便不讓人陌生。西漢歷史人物中，漢高祖、呂后、漢武帝、阿嬌、竇太主總讓我感到特別親切，這不能不說是歌仔戲的功勞。至於王莽，智識上，我會試著從多角度來理解。感性上，呂福祿先生就是王莽。

我初看電視歌仔戲時年紀小，只當是娛樂，不懂得琢磨歌仔戲底蘊。年紀漸長，到了大學、研究所，乃至有陣子教書，看了些舞台歌仔戲，有時回想起電視歌仔戲，找些影音片段來看，處處別有趣味。電視上偶爾還看得到歌仔戲，小生陳亞蘭女士更以嘉慶君一角獲頒金鐘獎男主角獎而成為一時話題。但整體來說，歌仔戲已非過往那般是文化網絡中的綿密節點。我覺得這是文化傳承的缺口，殊為可惜。歌仔戲兼容並蓄，發展到現階段，集戲劇、音樂、舞蹈為一體，如此多元活潑，如果善加利用，大可將先民集體智慧，如語言、文學、歷史、民俗、人情等，化整為零讓後來者有所認識。

二○一二年有部電影《龍飛鳳舞》講歌仔戲班的故事。預告片打出《父後七日》原班人馬為號召，片裡有打出名字的歌仔戲演員只有郭春美女士。實際看了電影，看到呂福祿先生演出戲團團長，還真有點意外。當年飾演王莽姑母王太后，和呂福祿先生演對手戲的，是已封箱息演的廖瓊枝女士。其實呂福祿先生比廖瓊枝女士還年長幾歲。電影裡他演了一小段歌仔戲，這回不是老奸臣，而是老令公。老令公給遼兵追至李陵碑前而碰碑全節。舞台上，出身京劇班的呂福祿先生隨著鑼鼓，身飄蕩鬚髮揚，最後微微下腰再僵直向後一倒。算起來，先生那時已至八旬之壽，功夫還在。

二○一五年，呂福祿先生榮獲第二十六屆傳藝金曲獎戲曲表演類特別獎。時光匆匆，老先生今年九十一了。老奸臣篡漢、老令公碰碑的藝術形象卻是歷久彌新的。

民國一百○二年九月四日初稿於府城，
民國一百一十二年四月二十三日增訂於嘉義鵲枝寫譯樓
初稿刊於《中華日報》副刊「鵲廬有光」專欄（2013.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