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一身輕裝,盤起頭髮、不施脂粉,剛結束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班,到家後媽隨即卸下工作制服,驅車前往私人喪禮場地。親戚總笑她,因為長期茹素,造就她即使年屆六十仍略看得出年輕時貌美的底子。水靈的眼,如今因篤信佛教而捨去了從前那般「俠女」的焰氣。
在她信奉的宗教上有一說,只要在死去的亡者旁進行開示與誦念法號,亡者跟隨佛祖踏上祥雲緩緩昇天的機會便大得多。今天有亡者需要她,還有其他助念(註一)的師兄師姐。
前些時候阿嬤在講完親戚聽信教派建言而掘開祖墳等各種鄉野奇譚後,對著媽說,太過迷信會導致家庭失和,妳應該懂我的意思。我瞥了我妹一眼,她偷偷在我大腿上打了一個勾:這是我們的暗號,代表贊同。媽不曉得哪來自信,對著她婆婆說:「我知道,但我們是正派,他們是邪門。」
據她所說,十八歲那年,外公只給過她一次生活費,印象中為數不多,她拿著錢上了台北,什麼工作都做,沒有再跟家裡拿一分錢。為此她很自豪,那些手被碗盤燙傷的日子,化作她的人生動力,就像男人愛談下部隊的日子,勞動、以此證明自己的價值,或許就是她的老生常談。
小學時,媽還沒全心投入宗教的庇護傘下,她會在一年一度的校慶來替我和同學拍照,與他們的媽媽聊著我們,接著在相片洗出來後請我拿去還給同學。我不懂為什麼是用還而不是說送,她說拍的是人家,所以相片是他們的。可能當時候的我總捨不得,照片有我,我捨不得給對方,但同時我也想著,她必定已然明瞭每一個獨立個體的特別,才急著將回憶準確送到共同持有人手上。那些快樂的日子被某一個人串起,由一個點逐漸擴散成一個面,沐浴在她管轄的轄區內,我是臣服在她底下的子民。
三年級,我開始被全班排擠,在排隊時大家不願意站在我的身後,或故意栽贓、誣陷。我知道這是我們班女生圈子的習性,前幾個禮拜是美美,我之後會是若子,若子後還會是其他人。像值日生一樣,這樣的排擠沒有意義地流轉,被指定到的人就要當鬼。若不慎與其他女生透露自己壓藏的情緒,當鬼的日子便會被延長,像墜入地獄深淵,永世不得超生。
有次栽贓我的事情鬧得過大,對方在課後請我將課本拿回教室,卻在回去後堅稱我偷了她一支筆,要求賠償。不過二十塊,我當時嚇得要死,沒時間細想這件事根本極度荒謬,不停跟媽道歉──不是因為我認為我錯了,而是我的事情麻煩到她,我為此感到抱歉。隔天媽來到學校,在早自習時走進教室,叫了那個帶頭的女生,把二十元放在導師桌上,低頭跟她說:「二十元就收下吧,我知道我的孩子沒有偷妳東西,但妳可能需要重新買一支筆。」那個女生馬上向我道歉,我也結束了那一陣子被壓迫的日常。
後來回想起來,有一瞬間覺得她就是《青春養成記》(Turning Red,2022)裡標準的華人母親李明(Ming Lee),護女心切、將小孩視作驕傲,不過,她比李明更會控制情緒。在獨生女李美玲(Meilin Lee)出現早戀的傾象,從抗拒同儕愛慕到自己無意識不停畫下超商店員身影時,明並不是靜下心來傾聽女兒的話語,反倒怒氣沖沖地跑去找店員理論。與明不同,媽選擇將她的紅熊貓、她的所有憤怒都鎖在幽閉的深處,只是因為她無條件地相信,我就是她人格品質的最佳呈現,而這樣子的想法或許也同時來自外公外婆。
想起來,對於媽決定將自己奉獻給信仰的契機,我毫無頭緒。
五年級時,因她工作上有進展,我們搬家到隔壁村莊,我也因此轉學。在新的環境,我更懂得與人相處,習慣掩飾自己的傷口,拼命融入大家。我做得很好了。我是那個非常上進認真,卻有些煩人的亞裔怪咖學生李美玲,將不讓爸媽失望視為第一要務。但媽從那種典型的華人母親倏忽轉為虔誠的信徒,不顧一切地跳入信仰的深潭之中,並希望我們能夠加入,蠻橫地以神之名朝著仍待在岸上的我們濺一身冰冷的水花。
這樣的日子若不細究,與其它普通家庭的日子並沒有什麼兩樣,但細看會發現已經千瘡百孔──每一個她所遺落下來的孔隙,膠合的部分都是信仰。那背後的原由我聽過很多次:成績好是因為佛祖保庇,生病痊癒則是唸的大悲水有效,子女乖巧是她長期吃齋的原因。
諸如此類,我漸漸習慣了她這種模式,也開始接受了香織繡在身上的氣味,並假想神就在我身邊。念念勿生疑(註二),但我不知道,神是否同樣也正注視著我。
我在國中時向佛許過一次願。那次外公因長期抽煙的固習,導致心肺塌陷,已經在加護病房交代後事。那天媽開著車,我察覺到她心情煩躁,嘴裡不斷唸著法號和經文,在我們都看不到的角落哭泣。我感覺她還沒準備好,於是向佛祈求,轉我十年的壽命給外公。而神奇的是,外公度過了危難的時刻,也多活了超過十年的時間。
我明白她負重前行的傷疤與我很不類似,一瞬間,明與美玲撞進竹林裡的畫面再度出現,為人子女的美玲安慰著因傷痛未癒而被困在年輕時期的明,告訴她兩人有著同樣的宿命:一貫的追求父母的認同,而犧牲了生命本身的美好,收斂起自己的紅熊貓,強逼著祂們進入幽閉且深層的恐懼。這些李美玲都懂,我也懂。但不同的是,我選擇了保留紅熊貓,媽選擇了放棄。
在爺爺與外公接連在一個月內相繼過世後,她參加了無數場法會,折了幾百朵蓮花。四十九天內對亡者而言是最重要的時刻,她說。某天她回來興奮地告訴我們,法會上一個自稱有陰陽眼的師姐告訴她,她的公公跟爸爸一起沐浴在佛法的感召下,披著海青服,一起坐在第一排聆聽師父講授經典,阿彌陀佛準備接引祂們前往西方極樂世界。她感念神對她的賜愛,但我們並不理解。我和妹妹早已習慣隨時挑戰她的權威、而不顧忌她的心情,對我來說,見惑,接下來便是解答,也或許並沒有答案;但媽是見惑,而後意會,最後服膺,因為相信那即是命運給她的答案。
前段時間,當我與男友一起看完《行運超人》後,我問過他,賴料布為什麼願意捨身去營救與他其實不那麼熟悉、甚至與他累世有冤親的葉孤紅?他說除了前世有緣,以及隨著劇情推演所產生的愛意之外,還有葉孤紅本身的善良。她一切迷信的出發點是在不傷害別人的前提下而施展,即使自己仍然會回到那個叫天不靈、叫地不應的輪迴之中,但看著別人痛苦,就是她最大的掙扎。
她不因降生之苦痛、與天命的鬥爭而對世界怨懟,反而盡其所有讓生者、死者能免於短暫的病苦,這樣以她的方式發出的良善,你該如何捨得喚醒?
生活仍在持續規律輪轉,她仍在她的工作崗位上加班、賣命,也持續參加一場接過一場的法會,度化一個又一個與她有緣的人。
我和妹妹使她成為如李明一般的母親,而記憶的裂縫與父母的期待,則使她終而成為葉孤紅似的,柔軟且認命的女人。
註一:不斷念誦佛號以勸慰、幫助臨終者虔誠發願往生極樂世界。為佛教的一種善終儀式。
註二:出自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佛教化眾生,在念觀世音菩薩聖號時,若能念念真誠,不生疑惑,便能度脫一切災難。
全文劇照提供:《行運超人》MyVideo、《行運超人》預告 Apple TV、《青春養成記》IMDb
責任編輯:黃于真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