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在我十二歲,我隨了父親去了中國探親。
這趟探親之旅的第一站去的是廣州的大姑姑家。小時候的我覺得她家很像是一個蜂巢,幾十棟併排的超高大樓形成一個聚落,中間有一個漂亮的中庭可供社區裡的住戶活動。而大姑姑,也確實是家中的女王蜂,一家子都得聽她的。
話說華人社會的熟人社交通常是由孩子起頭的,家族裡也總會有人對各種稱謂瞭若指掌,立刻可以理淸楚之間的對應關係,而我只需要的跟著複述一一問安,這樣就足以夠格成為大人口中禮貌的好孩子,這麼划算的事,我自然是樂意配合搭把戲。
這是姑丈。姑丈好。
「這是叫表哥吧?」某人發聲。
「不是不是,都是同姓的,所以是堂哥!」
「對對對…」大家笑成一團,雖然我實在是不明白笑點在哪裡。
堂哥好。
堂嫂。堂嫂好,堂嫂真漂亮。瞧瞧我從小訓練出來的機伶真不是蓋的,這話一出總能讓家族中的女性長輩眉花眼笑。堂嫂也很快就在當天晚上問我喜歡吃什麼菜色? 明天上早市就給我買去,藉此表達她的歡心。
還有他們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兒多多和再更小一點的兒子毛毛頭。
「你堂姐和姐夫很快就從上海回來,你知道上海嗎?那可是我們中國最先進的城市,你堂姐夫可厲害了,在上海有四棟房子,他事業做的很大,經常世界各地飛來飛去,真了不起…」我聽的疑惑,大姑姑一臉驕傲的細述堂姐夫各種事蹟,彷彿那才是她的孩子。
我無聊的左顧右盼,才看見角落有一個年輕女人朝我微笑揮手,我問:「那她呢?我要叫她什麼呢?」
「不用,她是我們家的佣人,我已經讓她給你們整理一間房間住下。」姑姑說。但我還是很快知道了她叫娜娜,是行動不便的老爺(姑丈的爸爸)的住家幫佣,老爺大部份時間都待在房間裡,也不太願意和娜娜之外的人說話,哪怕用餐也是在房間裡進行,我後來也只與他短暫的打過二次照面。
日子一天天過去,越來越靠近農曆新年了,屋子裡人人都在忙著各自的事,包括我也不得清閒,雖說中國和台灣生活習慣是有些不同,但畢竟還是說同語言的,加上孩子很快就能融入新環境,我慢慢也能在旁觀者的角色中慢慢摸清楚這個家庭每個成員和他們的性格。
幾個周末的清晨,我會跟著書卷氣濃厚的姑丈還有多多一起去市集逛逛,他一直戴著一對粗框眼鏡,說話非常溫柔,總是給我們三個孩子說各種歷史故事。他給我指了指前面那條街,從清朝就是這般車水馬龍了,而多多接下來說的話顯然比姑丈更懂我的心「那裡還有很多好吃的糖水鋪喔,要不要去?」小女孩神祕兮兮的說「好呀」我回答的飛快,換了誰又能說不呢?
多多和我非常要好,但我也知道她很忙。有時候聽著她說起平常住在寄宿學校有多麼多麼嚴格,只有春假才獲准出校回家過年,但這不意味著沒有作業,她大部份的時間都要照著密密麻麻的學程表完成各科作業(我看的都汗顏了),她總是讓我等她做完的今日份的作業,我們就可以一起玩耍,我們會一起看香港連續劇,雖然有中文字幕,但她總愛搶著給我口譯;我們一起去文具店;或偷溜出去一人買一瓶娃哈哈(一種優酪乳酸飲品)配著小餅乾。有一次我問她為什麼叫多多?她的眼神轉來轉去的,接著小小聲的回答了一個令我意外的答案:
「奶奶說…女孩是多出來的。」
而我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會有一種不敢再問下去的自覺。
娜娜也是另一個我經常去訪問的對象,雖然我隱約知道她在這個家庭的地位很低,但這不妨礙我對她的喜歡,以及她對我的友善。雖然她大部份時間都在為老爺的貼身護理忙裡忙外,但我還是找到晚餐前備料的時間跟她聊天,她會給我說家鄉的風景,她最想念的姥姥和襁緥中的娃兒,我覺得這個形容嬰兒的說法有趣極了,玩味似的跟著複述好多遍”娃兒!娃兒?”…我天真的問那為什麼你不回家呢?她回答太奶奶(大家對我大姑姑的稱呼)說找不到人照顧老爺所以不能…然後她眼含淚光卻強扯出笑容對我說:
「孩子不用知道這些的,我去給你熱杯牛乳喝。」然後就走開了。
後來我也會幫著她一起把晚餐要炒的豌豆莢拔絲,或是聽她微笑的給我講解蓮蓬蓮子蓮藕竟然是同一株植物。還有一回,當我一打開廁所,沒料到眼前竟然出現的畫面是: 她坐在小凳子上忙活著(中國方言: 意為處理),手上正握著一隻剖開了白肚的大青蛙,而旁邊還有好多隻暫時還能跳來跳去的。我尖叫著滿屋跑,當所有人得知發生了什麼,全都樂開了懷。
屋外開始飄雪了,儘管室內暖氣充足,但讓人感到陣陣寒意的,有時候也不只是天氣。有天我和年紀尚輕的毛毛頭在玩積木,大人們在旁邊覺得孩子聽不懂所以暢所欲言百無禁忌,聽著她們說著笑著之中,我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娜娜。有人開頭語帶輕挑的說起她來自鄉下窮的要命,穿著很俗氣,另一個人嗤笑說她幫老爺服伺到床上去,另一個人再接口: 是太奶奶要求的,不然就要辭退了,怎知這個娜娜也真的為了一點錢這麼幹了,從頭到尾連根(加重音)都一塊清了個乾淨,真是服務周到呢…我一字一句都聽在耳裡,心裡悶悶的,有一種「什麼」的感覺從心裡發散出來,是一種不舒服及憤怒,但我也不知道如何應對這種感覺。
接著某個人轉頭讓我不要跟”她”太親近了,我「啊 ?」 的一聲當作不知道她在講什麼,說話的人也像意識了什麼趕緊含糊的亂編了一個理由,當下我仍然只會乖巧的點頭。但時間一到還是熱烈的纏著娜娜說東說西的,我在她面前假裝沒聽過任何東西,那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學會了這種假裝。
最後才說回我的大姑姑,爸爸曾說這個姑姑是有名的才女,曾經獲選十大女詩人,其他親戚也在言談間讚揚過我是家族裡唯一和她一樣擁有寫作才能的孩子,除此之外對這個大姑姑就沒有什麼好話了,通常都是說她滿腦只有榮華富貴連女兒都可以賣掉。
當我和她真的有機會在同一個屋簷下,卻因為相處的時間卻很少也沒能真正瞭解對方,她的生活似乎多彩多姿,經常一大早就出門去打麻將直到晚上才回來,不然就是有很多活動穿的很漂亮的出門去。她說話很快,而且經常批頭蓋臉的罵人(被罵得最兇的通常都是我姑丈),這樣的氣氛搞得大家都得小心翼翼深怕說錯了什麼又惹怒了姑姑成為下一個慘遭蜂蟄的人。我聽過她指責我爸不夠上進,要想辦法投資賺得更多才行,要堂姐夫給他介紹工作機會的,或著引薦一下多麼多麼厲害的人物…要不然就是對我說長大得嫁個有錢人才能像我堂姐一樣過好上日子…孩子其實也是知道當和某個大人話不投機的時候就睜大眼睛點頭裝乖,這招很好用,大姑姑似乎很滿意我的表現。另外偶爾有幾個她願意出席的晚餐時間,她的存在似乎也讓所有人都很緊張,我感覺的到大家都很怕她,但她,似乎也害怕著一個人。
那就是我傳說中的堂姐夫,聽說他和堂姐己經回到廣州了,他們住在市中心一個五星級飯店,然後約了大姑姑一家和我們一起共赴隔天的午餐,大姑姑顯得興奮又點有點…誠惶誠恐?我也不知道怎麼形容好。
前一晚,她把衣櫃裡的各色的旗袍攤在床上,一件件的站在的鏡子前問站在旁邊的堂嫂怎麼樣?然後看見我進來了,也要我加入討論,我當然嘴甜的說每件都好看,大姑姑有些氣惱的說太晚了來不及去商店挑了,真該早點準備的,然後不停的對我碎碎念,明天得穿漂亮些,你堂姐夫回來了,我們要去豪華大酒店(意旨大飯店,為中國部份地區的用法)吃午餐,穿著可不能丟人了,然後囑咐嫂嫂要把我和多多打扮的體面些。
當我們抵達酒店的時候,堂姐已經一個人坐在包廂裡,她穿的一身珠光寶氣略有福態,很典型富家太太的模樣,她在見面的時候給每一個出席的成員都帶了上禮物,我分到一盒法國的香皂禮盒,每個人都高興的不得了,爸爸在寒喧後順口問起她先生,她略顯尷尬的說他還在樓上辦公等等就會下來,大姑姑就插進來打圓場說他貴人事多…在這樣的鋪陳下,讓我對堂姐夫出現很是期待,當他在一排酒店人員恭敬中出現的時候,就我而言也不過就是一個中年大叔,甚至長得還有點醜陋。我本來還幻想著,他聽起來本事那麼大,說不定出現的時候袖子裡能飛出兩隻白鴿,事實當然是沒有。不過他大器的對著一家子人說: 不夠的話就儘管再加點,不用在意價錢,我全包了。然後笑笑的對我說: 「已經是個大女孩了呀,我當時見你的時候還很小呢。」好吧,他這麼友善,我也不怪他沒有鴿子了,還有點喜歡他了。
後來的過程就有點無趣了,大姑姑在午餐非常討好般的在不停跟堂姐夫說話,但連十二歲的我都看出了他眼裡的漫不經心和敷衍。堂姐一改本來在娘家人面前非常活潑多話的模樣,一臉溫婉的坐在姐夫旁邊一直給他夾菜,然後又在堂姐夫接起了一通電話然後離去的背景露出黯然,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那樣的表情,但卻不是唯一一次。午餐過後我們應堂姐的邀請全部都上去了他們的總統套房,直到我離開之前,堂姐夫都沒有再出現過了。
除夕夜的時候,堂姐也加入了我們去中庭放鞭炮的行列,她超大手筆的買了很多很多的各式炮竹,讓我們本來買的那些突然翻了好多倍,我之前從來沒有放過鞭炮,此刻開心的抓著一整大把的仙女棒玩的不亦樂乎,然後我和多多一邊開心的叫鬧的時候,問她為什麼堂姐不回自己的家?她緊張的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問了,後來才告訴我,因為堂姐夫不喜歡。
後來從爸爸和從別人的口裡又拼湊出更多細碎的情節。例如當年大姑姑一定要堂姐嫁個有錢人,經人認識了我的堂姐夫,想方設法終於把他們送作堆…然後全天下都知道堂姐夫有外遇,但大姑姑…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我大姑姑會如何,因為她看起來比自己的女兒都愛堂姐夫…的錢。
誠如你所見,我在廣州大姑姑家的日子過的可說是相當滋潤,雖然只住了一個月左右,但我己經熟門熟路知道很多好吃好玩的,也與多多還有鄰居小孩難分難捨。所以當得知要離開去另個城市,我自然是萬分不情願的,於是整路都用鼓脹的臉頰,還有苦大仇深的表情加上雙手交叉來無聲抗議我爸非要帶我去另一個城市的惡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