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結束了,但那些留在戰爭中的人該怎麼辦呢?
又是一部日本二戰戰後傷痛題材,然而不同於螢火蟲之墓那種聚焦在個人體驗的作品,火影將戰後的各個階層化身為一個個的無名氏,譜出一段極為平常、卻又波瀾萬丈的劇情。
導演以烈火來比喻戰爭,火焰固然能夠帶來溫暖、明亮,但東京大空襲燒毀全市的也正是火焰。所謂「火影」,其實就是戰爭之影;而戰爭結束之後的人們,就相當於活在陰影之中,沒有名字,沒有面孔。
由於日本二戰題材往往著眼於日本平民在戰爭中的苦難,少數牽涉到「皇軍」的場景為避免爭議,往往也是以正面形象出現,因此有時也會被批評是在為發動戰爭的罪行開脫。
這部電影很可能也會被歸類於那種為日本戰爭罪行開脫的片型,因為在片中確實有著對戰後平民、甚至對戰後軍人的憐憫,濃烈而無法否認。
但我認為這正是《火影》的絕妙之處:一個或一群沒有絲毫人性、壞處做盡的反派,同時也是臉譜化的反派,可以輕易打倒、殺滅,反而引不起甚麼省思。
透過將「人性」還給這些「反派」,將他們還原成一個又一個的「人」,接著才能理解到,這些「人」到底做了甚麼「人」所不能做的事。
俗語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火影透過這些人的「可憐」,更凸顯出了他們的「可恨」。
故事中幾乎所有腳色都沒有姓名,只有在接近末段時的一個將校,將幾個姓名以「任務道具」的方式提出,且其中大部分顯然都已經死了。
一個失去丈夫與孩子、只能出賣肉體來機械性活著的年輕妓女,她姓甚麼重要嗎?
一個浪跡街頭以偷盜維生,沒衛生又隨時都會橫死路邊的小鬼,他叫甚麼重要嗎?
那些惶惶如喪家之犬的敗軍士兵們,甚至連打工的意志都沒有,有臉自我介紹嗎?
戰爭之後的許多妓女、許多孤兒、許多敗兵,透過這幾個腳色躍然而出:他們本來就沒有臉孔、沒有名字,因此代表他們的,也不需要名字。
但是戰後的時代又有幾個妓女能有一間獨棟的房子,有幾個孤兒和敗兵能遇到好心收留他們的妓女,共同組成一個童話般的新家庭?
所以童話必然結束,家庭必然破碎。妓女必須重新接客,因為無處可歸的敗兵連找尋工作的意志都不剩,而孤兒的進項更是可憐。
飽受PTSD(壓力後創傷症侯群)影響的敗兵,一聽見黑市傳來的槍聲就嚇得涕淚縱橫。原先當過小學教師的敗兵,是多麼文質彬彬,對於無力工作是多麼愧疚,對孤兒是多麼熱情。妥妥的一個戰爭受害者。
接著卻是PTSD的另一個面向:他開始毆打孤兒、侵犯妓女,由受害者搖身一變為加害者,一如當時在戰場上。
(罹患PTSD的退役士兵可能將戰場邏輯帶回到日常生活中,導致許多過激反應)
於是孤兒拿出了槍,逼走了敗兵,到頭來原來孤兒才是最危險的那個。
童話般的家庭生活已經結束,他們又變回了沒有名字的孤獨的人。
只有「大人物」還留有名字能說一嘴,包括那個逃過戰犯審判、過著平靜富足生活的將領,以及那個被罪惡感折磨、卻又遲遲下不定決心的軍官,只有他們還有名字。
但也只是有而已,他們對劇情的唯一用處就是在男孩的面前上演一齣下克上的諷刺劇,透過將他們在戰爭中的醜惡罪行暴露出來,從而堅定男孩向善的決心。
自然地,孤兒回頭找尋那個付出真心的妓女,然而在殘酷的世界,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動付出代價,即使那不是他們的錯,即使那一點道理都沒有。
只有最純淨的孤兒,能夠洗淨自己那一點點小偷小鬧的「罪孽」,在最後一聲槍響後,再度混入戰後黑市的人群中,再次成為那無數面孔中的一個,踏上不可知的人生。
整部電影最吸引人的,就是「人性」,幾乎喪失全部精神氣力的妓女,卻依然渴望著人與人的溫暖,她付出了一切,得回的是這麼少;她甚至不怨恨那名最終露出醜惡面孔的敗兵,只因他帶回了一絲關於丈夫的記憶。
溫暖是人性,醜惡也是人性。那名在戰爭中奉命殺俘的軍官,戰後飽受精神折磨卻不敢尋死,深恨上級卻又不敢尋仇。
這軍官甚至要偶然遇到一個恰好帶槍的孤兒,然後帶著這孤兒一起上路來壯膽,還要在目的地附近不斷繞圈,才能下決心去找昔日上級的麻煩。
到這地步他還要讓孤兒先去把上級騙出來呢!甚至到最後都把對方打成重傷了還是下不了殺手,放狠話說在地獄解決你,然後讓孤兒去叫人把上級抬走。
就這麼一個不知所謂的東西,在戰爭中居然也是一個殺伐決斷、毫不留情的殺人機器呢!
他對上級說:
「你下令某甲殺俘,他成了殺人無算的戰爭狂;
你下令某乙殺俘,他成了屠戮婦孺的殺人狂;
我的好友不願聽命殺俘,你就命令我殺了他;
是的,那是戰爭,也許你也算是戰爭的受害者吧?
但你給了我這麼多權力,讓我殺了這麼多人,他們至今都在我腦海裡折磨我。
而我還是懦弱的活著,一直活到今天!
這都要感謝你啊!」
軍官殺不了上級,殺不了自己,但他的戰爭終於還是結束了,在星空下,他終於成為「只是又一個精神失常的軍人」,再也傷害不了任何人了。
戰爭把人變成怪物,而那些留在戰爭中的人,始終也只能是怪物。
都說可憐無定河邊骨,但就如孤兒最後說的,至少那些留在戰場的人,不會再變回怪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