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然原地的兩人還沒能反應過來,青年身後便出現了一群跟隨他前來的人──「看來姆拉特傷得不輕。」發話人的一頭銀髮、以及辨識度相當高的一金一綠異色眸,不需多說兩人就意識到了祂的身份。
祂們身上沒有活人的氣息,卻有相當強烈而龐大的意志。祂們百世流芳,可說是守護、不滅與永恆的代表詞。早已在夢裡見過祂倆的索羅還沒有開口,亞薩奇爾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湊了過來。
比莫葉還高的祂眼神凜冽充滿正氣,似有若無的笑意像是在打量自己跟莫葉的關係。連招呼都還沒打,亞薩奇爾便揚起笑容。「我馬上就會消失了。」道出一點都讓人開心不起來的預告,青年比了比身後跟上的人們。
「多虧那位小姑娘,她想謝謝我們的回應,所以非常努力要讓我跟科羅爾見見你倆──」
「安索列斯。」照看著洛德的普依路示意楚彬一起將洛德放下,讓她好好靠著牆面歇息後,才笑盈盈地緩步走向站在門前的幾人。「兩位孩子都還沒有時間消化呢。」
「我們也沒時間啦。光是要讓我倆站著,小姑娘就很難受吧?」即使普依路有在照顧洛德的身體,神話中的戰士仍有自知之明。祂亦明白自己的後代是如何堅韌地存活掙扎至今,於是逕自笑著拍了拍莫葉肩膀。「我都看在眼裡──就算只剩下你一個也幹得很不錯嘛。」
「我……」祖先的話語與神情讓一向都是兩人之間冷靜擔當的少年也不由得因震撼而腦袋空白。魔法尚未存於世時,為大地萬物帶來奇蹟的偉人,如今更是晉級為奇蹟本身──從心底湧起的情緒相當複雜,無論是知道祖先所指的滅族慘案、又或者是沒能守護好索羅害其遭到暗算、或普莫劍被奪走、或是失去姆拉特,種種稱不上幹得不錯的事蹟,卻好像都能在那份肯定之中迎刃而解。
「這麼珍惜亞奧也很讓人開心啊!」使勁再拍兩下發愣的神情愈發符合年紀的莫葉肩膀,將兄弟劍傳給後代的亞薩奇爾,其爽朗的笑容能掃去所有陰霾。「既然被選上了,這傢伙一定會好好回應你的。」
「是!」來自原持有者的激勵,對少年而言是最有效的強心劑。其無須多言的感謝與敬意包含在正面的回應裡。
看著摯友與後代的互動,普依路亦在同時靠近繼承了自己血緣的現今後裔。彼此都擁有金綠異色眸的兩人相互凝視之刻,索羅不由得屏息──眼前的祂跟烏努文那裡感受到的那一位不一樣,是貨真價實、因洛德的請求與召喚而採取行動,常理而言不可能現身於人前的偉人普依路。雖然年代早已久遠而不可考、雖然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初次見面,普依路給人的感受卻像是爺爺一樣親切和藹。那雙異色眼瞳中的冷靜亦是因為早已參透萬物、更蘊含了森羅萬象之理──祂正是此世首位息系魔法師,也是以一脈單傳的方式令這個系別存續至今的始祖。
「姆拉特的事能夠解決的,不用擔心。」溫婉的嗓音蘊含著看穿一切真相而給的肯定。「現在的你叫做什麼名字?」
普依路的用詞令索羅不由得抿唇。同是息系魔法師,祂早已清楚自己有多不堪與傷痕累累,連真名都已被剝奪不復存在。顧慮到這些的祂所選擇的作法與提問、以及第一句安慰,讓人有被體貼的安心。「索羅。」
「索羅──很美麗的發音。就像你所想選擇的未來。」柔聲道出讚許的青年輕輕頷首後,才看向莫葉。「友軍們很快就會趕上。索羅一直在暗中保護大家,抑制黑魔法師們的能力……這孩子接下來就交給你了,莫葉。」
聽見自己被點名的莫葉很快便回過眸,慎重地點頭。「我會跟索羅一起。」
向莫葉的回應讚許地頷首,普依路與看過來的亞薩奇爾對視了一眼。即使沒有解釋姆拉特的事,祂也清楚,擁有傾聽世界能力的索羅,能夠從息所給出、不言而明的意志之中找到答案。現在有更緊急的事必須先處理。
「安索列斯。」
「知道啦,趁消失前送點見面禮給他們吧。」心領神會摯友為何呼喚自己,亞薩奇爾退開一步,重新提起劍。「雖然無法一起繼續向前有點可惜,但是啊──」朝莫葉開口的半透明英雄咧嘴一笑,無時無刻都頗為歡快的神情能給追隨者滿滿的信心。
「你們會為這個世界帶來什麼樣的發展,那傢伙跟我都會好好看著的。」
「是!」儘管這份相見短暫,卻已經是不可多得、可遇不可求的奇蹟。聽莫葉凜然回答的索羅,同時意識到洛德的生命跡象一直在減弱──讓她必須以這種近乎自我犧牲的方式突破的難關,究竟有多麼殘酷呢。若非先祖有不間斷地治療她,恐怕洛德早已加入歷史的行列了。大略猜出兩位神話英雄想要做什麼,索羅二話不說地湊向自己班的班長。「請不要動。」低聲地叮囑後,索羅向蓄勢待發的兩位英雄輕輕點了頭。
於是被短暫召喚出來的英雄們看向側殿門。祂們之間不需言語、默契十足地在同一時間採取行動──向前衝刺撞開門扉的亞薩奇爾憑藉著驚人的速度掀起一陣颶風,迅捷俐落的矯健身手早已非肉眼所能捕捉。
普依路亦在同時消散,化為點點粼光往洛德身上匯聚。守護過烏努文的神話英雄亞薩奇爾,毫無疑問是在為他們開路。為了完成這件事,普依路消耗掉洛德構成自己的魔力好讓她可以活下去──
過份劇烈的疼痛令洛德很快因承受不住而手腳抽搐、乾嘔出聲──是及時扶住她的索羅讓她得以喘過氣。硬是沒有當場斃命、頑強的求生意志,令洛德自己都忍不住想笑。從聽到普依路說的第一句話起,自己就相當努力地想讓後進們大吃一驚──雖然結果如此狼狽,卻沒有比這個更划算的代價了。而她也很清楚,索羅做了跟祖先一模一樣的事。
「謝……謝。」向索羅道謝後,努力平復呼吸的洛德掙扎著要站起,很快便被一路攙著她走過來的楚彬按住肩膀。
「你在這裡休息一下。」早已知道她一直在逞強,紅髮少年罕見地給出了明確的命令。「好好照顧亞隆跟緹娜,前面交給我。」
「你才該冷靜……」粗喘著反駁楚彬,使勁起身的洛德在湊過來的亞隆跟緹娜幫忙下總算能夠站直。「要是你帶隊向前,像剛才我們遇到的那樣莫名就死掉,楚楓要怎麼辦?」連續歷經兩人治療的洛德,即使一時之間還沒從難受中恢復,神情依舊是堅毅的微笑。「而且,亞隆可是很堅強的──對吧?」
「嗯,我的傷已經沒有問題……比起這個,前方給人的感覺有點奇怪。」挪了挪腳步,確認洛德可以靠自己站立後,亞隆才讓出一點空間。「我也說不上來是怎麼回事……該說是地板感覺不像地板嗎……」
弗朗傑一族的妖精們即使目光還在英雄們開闢的前路上,卻是以瑟縮成群表達了無言的同意。從被撞開的側殿門口,可以看見內部是一片血腥狼籍。亞薩奇爾的戰鬥能力,就是強悍到埋伏門後的所有人都無法招架。
「走出那個浴室後,空氣的感覺也有點沈重。」附和亞隆觀察到的變化,緹娜也蹙起眉。「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樣了……」
「不要緊的,大家各自脫離了戰鬥,都在趕往正殿的路上。」肯定地給予答覆,索羅看往來時的方向。彷彿應證他感受到的變化,牆面上有著一片籠罩角落、看上去頗自然的黑影──「娜塔莉亞?」
「是,大人。」避於影子內沒有現身,聽聞叫喚之人的回應有氣無力。「很抱歉,費了一點時間才趕上。」
意識到校長或許負傷不想示人,莫葉忍不住開口想確認情況:「你沒事吧?凱尼呢?」
「謝謝關心,莫葉大人。」影子之中的女性語帶笑意,卻又很快壓低音調。「凱尼的首級已被取下──同為影系,他確實有些棘手。」低迴地道出曾歷經一段苦戰,娜塔莉亞並沒有從影子中走出──從她的息得知現在的她身上有多處還在出血的大小擦傷跟挫傷,長袍也磨損或是被割裂了數處,令索羅抿起嘴唇。這些痕跡敘說著凱尼不僅嘴上相當不饒人,戰力也是貨真價實。
「最後是用大人親授的魔法結束戰鬥……另外,厄里爾族的盟友們現在跟盧文涅特待在一起。」簡短回報戰果,娜塔莉亞恭謹的態度促使索羅走向牆邊──過往便是自己與姆拉特一同將其撫養長大的人類少女,早已不再是單方面需要被保護的立場。一路看著娜塔莉亞長大的索羅知道她不願讓學生們與其他人擔心,卻忍不住心疼,因此待她說完才緩步趨前、傾身伸手進影子裡──精準地搭上她的手背。
「謝謝你活了下來,娜塔莉亞。」祈禱似地呢喃完,索羅才安靜地發動魔法、治療藏匿影子之中傷痕累累的女校長──雖然息系魔法師能夠讀取息、也可以利用許多息來完成很多事情,但就跟冰姈指導過的一樣,背後需要付出的代價與功率也會是一般魔法師的幾倍,為此自己原本一直壓抑著在面對黑魔法師以外、使用魔法的時機──
只是,就在剛才與普依路大人短暫的視線交會之中,索羅從那雙眼眸中清晰地領略了什麼。
那個「什麼」,就是史旦不惜欺騙世界也要伸手、妄圖企及的事物;也是指引自己的一絲光明。因此索羅不再克制,而是動手為娜塔莉亞治療。
傷痕痊癒的女校長,只能努力忍耐因這份過於體貼的溫柔而生出的滿腔激動,低聲道出謝詞後才從影子裡現身。
同一時間,與亞薩奇爾破壞掉的暗門相對的另一側門被誰打開,走在最前面的幾個熟悉人影映入眼簾。那一刻索羅便明白,為何普依路對賢者遭遇的危機抱持著能夠解決的肯定──來人之中,有數名與姆拉特同為龍族的睿智種族。
◇◇◇
片片細雪開始紛紛落下。混了些許白雪的深山之地,蜿蜒小徑之處連接的草原有著一片過分顯眼、怵目驚心的腥紅地面。順著從未見過的異象靠近血腥味的源頭,髮色青綠的一名小女孩趨步走向多處鮮血淋漓、身軀相當龐大、全身包覆深色肉鱗的生物。
眼前的生物與山裡會見到的各種動物都不一樣。更為巨大、更為莊嚴、也更為神秘。
如注的血流從鱗與鱗之間被鑿開的縫隙汨汨淌出,一點一滴的流逝──象徵生命的鮮紅,令女孩目不轉睛。她輕輕地伸手,搭上其中一片曜石般色澤美麗光滑的鱗。
模糊的意識之中,姆拉特感受得到有誰觸碰了他──相當幼小的掌心不似學齡的孩子。在眼前依舊昏黑一片之時,是這隻幼小掌心的溫度讓他稍微恢復了思考能力。
賢者清楚記得自己為何會受傷。其主因正是為了保護大人交代其要活下去的盧文涅特,才被史旦用魔法攻擊暗算成功。在那之後,史旦更是利用皇麒的鍊金術干涉時間,試圖將自己困在時間的洪流之中──若非早已潛心研究過魔法的構成方式得以及時應對,恐怕已經在被轉換的過程中斷氣。即使不清楚自己身處何處,卻知道自己已經走投無路。這身重傷若不治療,幾分鐘後便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絲毫不知賢者真身與心思,女孩仰首觀察眼前生物究竟有多高的同時,亦感受著指尖所觸、具有溫度的鱗摸起來比想像中還厚實。這代表打穿牠的力道相當強勁……肯定很痛吧。尚未採取任何行動,女孩便聽見似是自腦內響起的嘶啞嗓音。
『人之子……』那聲音正是來自眼前一身深色肉鱗的主人。『你可有習過魔法?』
面對疑問,女孩以一貫的溝通方式──搖頭作為回應。晃動的幅度透過掌心傳遞給了賢者──對最為好學、身懷此世近乎所有知識的種族而言,姆拉特早已熟知如何利用自己的種族特性分辨出眼前尚且年幼的魔法師系別。透過那只幼小的掌心,姆拉特很快辨別出其魔力的構成方式正是治癒。
年邁之軀立即便意識到此時此刻的情況,與回歸前的大人在辦公室那回所述之景相當雷同──
並非人形且受了重傷的自己。
疑似不擅言詞的女孩。
其氛圍是好奇與善意。
她的系別是『癒』。
不會錯了──這孩子是安蒂妮。
並非遺忘索羅大人所見、或是不記得安蒂妮敘述的往事,而是於自己而言,這是未來所發生的事。這一切過份完美的巧合,像是世界的旨意在敦促他活下去、好見證大人們最終會帶給這世界什麼樣的風景──於是傷重的賢者決定抓住這一線希望。為了趕回大人身邊,他再次用跟剛才同樣的方式,以基礎魔法轉換自己的聲音與幼小的魔法師溝通。
『你的系別,能扶傷救命。可以救很多人。』溫和的嗓音之中隱忍著疼痛與喪失感。閉上雙眼試圖減少活動好降低生命流失的速度,姆拉特任由安蒂妮動手輕輕拂去落於他身上的雪花。
聽見姆拉特的話語,安蒂妮仰起視線,眸中閃爍著些許光輝。「那、我……救你。」堅定地開口以破碎的句子傳達意志,少女的神情彷彿在詢問要怎麼做。
『謝謝你,安蒂妮。』
「你是、誰?」不認識對方的少女,仰首向賢者投以為何知道自己名字的單純好奇。
『老夫名為姆拉特。』並無拒答的龐然巨物緩緩地伸出了尾巴──安蒂妮很快便發現牠的尾巴捲有一根魔杖。觸上魔杖的那一刻,年幼的安蒂妮體會到手中那股沈甸甸的重量。她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麼,眼前這個具有強韌生命力的美麗生物才能再次站起。
握緊了魔杖後,她才再一次注意到眼前的生物舒展開的尾巴頂端,呈著一枚古銅色的戒指。無形的感應促使她伸手取起並戴上──很快便感受到體內有股源源不絕的力量,安蒂妮眨了眨眼。無所不能的充實感與能夠幫到不知名生物的信心讓她再次仰首。
「姆拉特?」她準備好了。
『是的。』姆拉特亦在同時低聲道出下一句。『接下來,請舉起魔杖,隨老夫唸一次……』本就是在講台循循善誘學子們的身份,年邁的賢者以溫和而內斂的嗓音敘述了自己所創造、對於治癒而言效率最為完整的那句咒文──
「以余之手為介──」魔咒將喚醒潛藏於傷患本人身上的自癒能力、請求天地萬物的治癒之力、以尚且年幼的魔法師與其增幅後的魔力為媒介,將所有致命的傷痕轉換、修補至無害──「癒。」
溫和的光芒自魔杖尖端溢散、很快便包覆巨龍全身。給出魔力的安蒂妮則在目視滲血傷口逐漸痊癒的過程中恍惚起來。就在同時,她聽見了與剛才同樣年邁、卻有力許多的聲音。
「再次感謝你的幫助,安蒂妮。」賢者清楚這孩子付出了多少魔力在挽救自己。在確認能起身後,姆拉特以魔法先行整理起周遭,確保不會有其他野獸循著腥味而來以至傷害安蒂妮。
「你……是、妖……精?」未能察覺姆拉特的行動所為何事,明顯已經脫力的少女連聲音都開始模糊。她試圖睜眼支撐精神,卻仍忍不住犯睏。逐漸渙散的意識中,唯獨年邁老人混著笑意的聲音依然清晰。
「老夫是上古時期的龍。」
「龍……姆拉、特。」復述著對方的種族與名字,見到巨龍睜眼的安蒂妮懷著疲憊闔上雙眼。「會、沒事……」
不確定自己施術究竟是否成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救回姆拉特,安蒂妮相信巨龍姆拉特會憑藉強韌的生命力渡過這一劫。
意識就此中斷的少女再沒聽見姆拉特回答的後續,只記得自己醒來後已經回到山裡獨居的小屋,魔杖早已不在手中、戒指也不翼而飛──周遭更是乾淨的彷彿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場夢。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