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4月1日以色列轟炸伊朗駐大馬士革領事館、13日伊朗大規模空襲報復後,以色列與伊朗的衝突在19日有了新進展:當地時間凌晨5點23分,以色列對伊朗、伊拉克和敘利亞多個地點進行空襲,攻勢主要集中在伊朗中部的伊斯法罕(Isfahan)附近。
從時序發展來看,這次事件應是以色列對13日伊朗空襲的報復,且伊斯法罕有伊朗核設施、無人機製造設施和主要空軍基地,選擇這裡應當是有一定的威懾與宣傳考量;只是從各方的事後回應來看,不論伊朗還是以色列,似乎都不想過度糾纏19日的衝突,而是有意讓這次襲擊「成為過場」。
首先是伊朗。作為被襲擊方,伊朗這次一改過去誓言報復的強悍姿態,只是行禮如儀的發布種種應對措施,包括啟動各省防空系統、管制航班、擊落以色列無人機,而核設施則沒有任何事件報告。外界要了解伊朗實況,反而很大程度要靠域外媒體披露,例如有三名伊朗官員向《紐約時報》證實,伊斯法罕附近的空軍基地遭到攻擊;一名伊朗官員則向路透社解釋,「爆炸聲」是伊朗啟動防空系統所致,伊朗並沒有遭到導彈襲擊。
再來是以色列。作為襲擊方,以色列這次也沒有大肆宣揚,甚至比伊朗更加低調,不僅官方第一時間沒有證實這次襲擊,就連評論都顯得三緘其口,例如以色列國防軍(IDF)就在19日告訴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目前不發表評論」。外界第一時間同樣是靠著美國口風,才能探知以方動向,包括一名美國官員向美國廣播公司(ABC)證實,以色列導彈擊中了伊朗境內的一處地點;兩名官員向彭博社透露,以色列官員曾在18日通知美國,會在24至48小時內進行報復;一名官員則向CNN表示,以色列對伊朗境內實施打擊,但目標並非核設施。
整體來說,這次襲擊應是以色列所為,但其力道與宣傳鋪排,都比外界預想的有限,伊朗的回應也同樣耐人尋味。而從前述種種與目前發展來看,這場襲擊或許與13日的伊朗空襲以色列類似,有一定機率是各方預先通告、且彼此心裡有數的一次行動,目的不是真的收穫戰果,而是達到「已進行報復」的心理效果,只是以色列因為種種因素,所以不得不在宣傳上遮遮掩掩,甚至讓美國代為「官宣」。
而從這個事件可以開展出兩個問題:為何以色列選擇報復?為何各方都對報復低調處理?
從以色列的視角出發,13日的伊朗空襲雖被美國定義為「壯觀且令人尷尬的失敗」,稱以色列「有攔截就是贏」,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伊朗光是能從本土破天荒空襲以色列、還事先知會美國並獲默許,這本身就是一次巨大勝利。簡單來說,伊朗的攻擊或許沒有達陣,卻成功跨越了過往的紅線。
因此壓力來到了美國與以色列一側。美國的態度非常明顯,不論是告訴以色列「不會參與任何以色列未來針對伊朗的報復」,還是要求以色列「如果要襲擊伊朗請提前通知美國」,白宮顯然不希望中東爆發更大規模的戰爭,背後原因除了繼續撤出中東、轉向印太的既定戰略外,也是考量到一旦戰爭爆發,伊朗可能關閉霍爾木茲海峽,屆時不僅影響全球航運,還將進一步推高油價,加劇美國通脹。
因此對美國來說,緩和局勢、避免升級,不僅符合自己的國家利益,也是當下最理性的策略,只是這一做法不是毫無代價,因為這等於告訴全世界:嚇阻失敗又不敢報復,美國對伊朗的威懾不如以往。說得更直接,緩和局勢當然可以避免美國再陷中東泥淖,卻必然會有「威望不再」的面子成本。對以色列來說也是如此。
13日襲擊發生後,擺在以色列面前的共有3個選項:第一,不特別進行報復,但繼續與伊朗進行代理人衝突;第二,遂行報復,但只對伊朗境內的軍事目標進行有限打擊;第三,對伊朗進行大規模報復,包括打擊已知的伊朗核設施。
平心而論,如果伊朗真借13日的襲擊讓以色列血流成河,以方或許連選都不用選,毫不猶豫就會走上第三條路,不惜引爆戰爭也要讓伊朗付出代價。但正因伊朗在13日的襲擊留有餘地,所以這增加了以色列理論上的決策空間,也構成了實際上的報復門檻。
如果以色列選擇第一條路,不特別進行報復,但繼續與伊朗進行代理人衝突,這將有助以色列聚焦加沙戰爭,免於付出更廣泛的軍事、經濟和人員成本,同時還能為長遠的以伊代理衝突蓄力,且不用面臨美國的不諒解。從任何角度來看,這都是最理性的選項,卻非常難實現,理由很簡單:在這個情境下,伊朗不用為13日的襲擊付出額外代價,但偏偏這點對以色列來說至關重要。
從以色列的視角出發,與伊朗的持久鬥爭關乎以色列的國家安全,在中東這個複雜的多極體系尤其如此。
曾經,以伊兩國都視阿拉伯國家為巨大威脅,且雙方都希望對方成為阿拉伯國家的「更大威脅」,好讓自己能獲得更多發展空間、更加鞏固國家安全。基於這個考量,以色列在兩伊戰爭(1980年-1988年)中支持伊朗,伊朗則向以色列提供情報,幫助前者剷除伊拉克核設施。
但這種結構在以阿衝突降溫、伊朗核問題浮上檯面後,便迅速土崩瓦解。畢竟以色列雖與阿拉伯國家對峙多年,卻更不能接受中東出現另一個擁核國家(以色列從未正式承認與否認,但普遍被視作擁核國家)。再加上2010年「阿拉伯之春」後,伊朗勢力大幅擴張,成功構建了橫跨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也門的「抵抗軸心」(Axis of Resistance)板塊,嚴重改變中東地緣格局,以色列當然更不能忍受。
所以從2010年起,以色列便開始了對伊朗的三重戰線圍堵,並希望以此強化對伊朗的威懾。
第一是直接襲擊、削弱伊朗,方式包括暗殺伊朗核科學家、對伊朗的港口與核設施發動網路攻擊、以無人機襲擊伊朗軍事設施,並在敘利亞阿薩德(Bashar al-Assad)政權垮台無望後,開始跨境打擊敘利亞境內的伊朗軍事部署。
第二是對美國施加各種政治影響,極力阻止《伊朗核協議》落地。這個方法在奧巴馬(Barack Obama)時期沒能成功,在特朗普(Donald Trump)時期卻格外有效,畢竟特朗普周遭充斥著鐵桿猶太復國主義遊說團體,其女婿庫什納(Jared Kushner)更是在現代正統猶太家庭中長大,這些人對以色列利益的關注,已不是單純忌憚猶太金融資本,而是某種發自內心的許諾。在這種情境下,特朗普很難不被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的遊說感染,認為核協議不只無法阻止伊朗發展核武,還會讓伊朗利用制裁解禁的空間發展經濟、趁機壯大,因此決定單方撕毀協議。
第三是強化與海灣阿拉伯國家的聯繫,希望形成以阿共同圍堵伊朗的地緣結構。這方面美國同樣出力不少,例如從2017年起擔任總統高級顧問的庫什納,就在中東各國頻繁穿梭,不僅積極推動「中東和平計畫」、希望一勞永逸處理以巴問題,還促成了《亞伯拉罕協議》,讓阿聯酋、巴林與以色列建交,隨後更有蘇丹與摩洛哥加入。而阿聯酋與巴林的行動,某種程度也是要替沙特「試水溫」,如果這輪以巴衝突沒有爆發,沙特或許已跟以色列進入最後細節,而沙以建交將會成為拜登(Joe Biden)大選年的重要宣傳。
整體來說,美國、海灣阿拉伯國家,是近十年來以色列威懾伊朗的重要外部樞紐。但人算不如天算,之所以說中東是複雜的多極體系,就是因為各國的行為模式不像在單極、兩極體系下容易預測。「伊朗威脅」確實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以阿和解,卻無法阻止海灣各國因為眼見美國退出,所以也同時選擇與伊朗和解、結束敵對,沙特就是典型案例。
因此從現在的局勢來看,以沙特為首的海灣國家,已不再是以色列威懾伊朗的一環,三條戰線已斷一線,以色列必然要在剩下的兩條戰線上多下功夫,才能保有對伊朗的威懾力。
所以這輪以巴衝突爆發後,面對伊朗控制「抵抗軸心」頻繁行動,以色列回擊起來自然毫不客氣,其中當然有把美國拖在中東的用意,卻也同時是要維持對伊威懾。即便4月1日的炸館顯然已經突破紅線,從而導致伊朗13日再跨紅線、直接空襲以色列,以色列事後基於保持威懾的考量,也實在不可能毫無動作。
正因如此,「不特別針對13日空襲進行報復」看上去是理性選項,卻基本上很難被以色列接受,因為這在特拉維夫看來,等於直接投降、且鼓勵伊朗持續襲擊以色列本土。所以報復是必然,剩下的就是時間與形式問題,也就是究竟要選第二方案「有限打擊軍事設施」,還是第三方案「大規模打擊伊朗」。
平心而論,不管選哪一種,都有引發伊朗再報復、推動局勢再升級的風險。而美國的態度也很清楚,並不支持以色列升高局勢、引爆戰爭;當然以色列也可以選擇強渡關山,用生米煮成熟飯的方式,把美國綁上戰車,只是如前所述,美國本身就是以色列威懾伊朗的三條戰線之一,而這條戰線的強弱又與美國總統是誰有關,否則就不會有奧巴馬成功推動《伊朗核協議》、卻又被特朗普單方撕毀的情況發生。
而從當前局勢來看,拜登當然無法違逆美國親以的政治慣性,卻也不像特朗普,會對內塔尼亞胡推心置腹,同時又被親猶太復國主義的重要他人包圍。換句話說,拜登雖不會輕易拋棄以色列,卻也不至於為以色列徹底賠上美國的國家利益。而內塔尼亞胡雖想維持對伊威懾,卻不能不顧慮徹底激怒美國,導致剩下兩條戰線再斷一條的風險,儘管這個機率非常低,卻不能說完全不可能。
另外以色列的內部立場也是考量之一。在戰時內閣中,防長加蘭特(Yoav Gallant)、前防長甘茨(Benny Gantz)都傾向對伊朗空襲採取更謹慎的回應,優先考慮結盟而非復仇;當然,立場極右的國家安全部長本格維爾(Itamar Ben-Gvir)、財政部長斯莫特里奇(Bezalel Smotrich)都大聲咆哮著強硬報復,但這兩人不僅缺乏國際經驗,也沒有軍事正當性,說出來的話除了供極右同溫層取暖外,實在很難發揮決定性作用。
而以色列的輿論風向更是關鍵。希伯來大學在4月14日至15日通過網路和電話,對代表成年以色列人的1,466名男女進行了抽樣調查。結果顯示,74%的受訪者反對「會破壞以色列與安全盟友關係」的反擊,且有超過一半(56%)的受訪者認為以色列「應該積極回應其盟友的政治和軍事要求」,以「確保長期且可持續的防禦體系」;另外也有59%的人認為,因為美國援助以色列應對伊朗攻擊,所以以色列有義務與華盛頓協調未來的安全行動。
綜上所述,因為美國已在第一時間態度明確反對升級報復,導致戰時內閣的主要角色都在維持結盟的情況下傾向克制,以色列民意更是不願因報復破壞美以關係,即便內塔尼亞胡或想借著升高衝突保住政權、同時轉移各方對貪腐官司的關注,但面對這種局面,強悍升級實在無異於政治自殺,恐怕只會讓自己更陷內外孤立的窘境。
當然,美國也沒有強制以色列什麼都不能做,第二方案「有限打擊軍事設施」因此成了較可能的選項,所以才有這次的低調報復:按美方說法,以色列並沒有直接攻擊核設施,而是打擊了保護納坦茲核設施的防空系統。如果以色列要證明這一動作的報復性,或許能解釋說:其實以色列有能力瞄準更關鍵地點,但這次選擇了克制,而儘管核設施本身並不是直接目標,但因襲擊距離很近,這表示以色列可以在未來有必要時升級行動。
只是儘管以色列看似報復、企圖保持威懾平衡,從事發後必須交由美國「官宣」、以方只能各種私下放話暗示來看,這明顯是一次華盛頓強力控場的行動,既希望滿足以色列的報復需求,也要避免引爆新的中東戰爭,且伊朗極可能事前知情,證據有二。
第一,伊朗在此次報復前就有一些預防措施。根據《華爾街日報》4月17日報道,伊朗要求伊斯蘭革命衛隊(IRGC)人員撤離在敘利亞的各個軍事據點,並建議駐敘利亞的黎巴嫩真主黨部隊在成為以色列的可能目標前採取「預防措施」;4月18日,IRGC的核安全與保護部隊指揮官塔拉布(Ahmad Haq Talab)突然宣布,伊朗國家被動防禦組織(負責保護其民用、軍事和核子基礎設施免受攻擊的機構之一)已製定計畫應對「來自以色列的任何威脅」,且國際原子能總署(IAEA)也在4月16日從伊朗核設施撤離了檢查人員。
第二,伊朗的事後反應過於平淡。過去伊朗只要發生重大襲擊或爆炸事件,就算沒有直接證據,神權政府也會第一時間譴責美國與以色列,並且「誓言報復」。當然其行動力道往往沒有嘴上強硬,這次卻是連嘴上功夫都不肯下,不僅直接表示伊朗沒有任何設施毀損,也不肯第一時間歸責以色列,並且同樣用「放風」方式透露後續,例如一名伊朗高級官員在事發不久後告訴路透社,伊朗沒有立即報復的計畫,且也不清楚起事件的幕後黑手是誰;稍晚一些,伊朗官員才向本國媒體透露,擊落不明飛行物「就是伊朗的回應」;伊朗總統萊西(Ebrahim Raisi)同日發表講話時,竟也完全沒有提及伊斯法罕的襲擊事件。
種種不尋常顯示,這次報復或許就像13日的伊朗空襲,經歷了來回的事前溝通與確認。但這不會是雙方對峙的終點,更不會是彼此緩和的起點,因為在這輪交手中,以色列與伊朗都跨過了以前的紅線,對這兩個慣於逞兇鬥狠的國家來說,正因這次衝突沒有引爆大戰,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拓寬了彼此的臨界值,類似場景恐在未來不斷上演。
只是在這種新常態中,還是可以看出兩國的不同極限。在目前的結構下,以色列沒有任何軍事選項來消除伊朗的核計劃,因為想要撤出中東的華盛頓不會允許這種貿然升級;以色列目前較可用的威懾戰略,就是讓所有人相信,憑著自己與阿拉伯、美國的關係,以及敢於報復打擊的氣魄,以色列對伊朗隨時有可用的軍事選項。
但在阿拉伯國家已經緩和對伊關係、美國也強力控場避免升級的前提下,這種威懾似乎不像之前可靠。事實上,這輪以巴衝突以來,「抵抗軸心」的高調動作就已是以色列威懾失敗的直接反映;4月13日的伊朗空襲雖然沒有讓以色列血流成河,卻已是10年前、甚至1年前,各方都無法想像的「重大升級」;19日以色列的低調報復更是證明,只要美國強力壓制,兇悍的以色列也不得不唾面自乾。
到頭來,關鍵還是美國為了撤出中東,只能寸寸容忍伊朗、且無法對以色列的要求照單全收。
當然,伊朗這次低調應對,也是給足了美國面子,但這不代表德黑蘭會停下地緣擴張的步伐。從伊朗的視角來看,經營「抵抗軸心」除了滿足自己的地緣野心、成為中東霸權,也是要在國土周圍構築地緣緩衝帶,避免兩伊戰爭深入國境的噩夢重演,這是1989年哈梅內伊(Ali Khamenei)接班後,便持續至今的既定國策。
所以長期以來,即便以色列不時進行軍事挑釁,伊朗始終都維持著戰略耐心,不與以色列直接衝突,因為擴張勢力範圍才是伊朗的主要目標,決戰以色列不是。從這個視野來看,13日從本土空襲以色列當然是伊朗的重大突破,19日低調避談以色列報復,則算不上忍辱負重、改變立場,至少與伊朗的過往行為相比是如此,與這次的以色列相比更是。
而且經過這幾波交手,伊朗便更能確信美國不想久留中東的意志,會在一定程度上制衡以色列的報復,未來想必只會更積極經營「抵抗軸心」。事實上在這波以巴衝突中已可發現,伊朗正嘗試將民兵網絡擴展到約旦,因為這有助於向約旦河西岸輸送物資,從而收編加沙哈馬斯以外的巴勒斯坦武裝團體,增加德黑蘭的戰略棋子;與此同時,美國正與伊拉克商議國際聯軍的撤出時間表,這意味著美國領導的在伊聯盟使命將盡,本就被伊朗嚴重滲透的伊拉克,未來恐怕更難抵擋伊朗的種種干涉。
整體來說,伊朗的持續擴張雖不至於直接摧毀以色列,卻也不容易直接改善巴勒斯坦人的集體境遇,畢竟支持巴勒斯坦反抗事業更多是藉口,滿足伊朗的國家利益才是真目標;而在美國決心撤退的背景下,以色列的持續挑釁、有限報復,其實也無法真正威懾伊朗,更無法逆轉其決心經營「抵抗軸心」的既定國策。
說得更戲劇化一點,以色列要在短期內解決伊朗構成的戰略挑戰,恐怕只能期待一件事:伊朗神權政府垮台。但這件事不管是以色列或西方,目前看上去都無力實現,所以學會管理威脅,或許是當下以色列面對伊朗的最務實選擇。至於兩國的長遠博弈,其趨勢或許正如以色列前總理巴拉克(Ehud Barak)近日所說:以色列的軍事力量雖然比伊朗強大,卻很難在曠日持久的戰爭中獲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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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4.20
被壓抑的低調報復:以色列想終結伊朗威脅 恐怕要等神權政府垮台 | 香港01 https://www.hk01.com/article/1012056?utm_source=01articlecopy&utm_medium=referr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