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書買了好幾年,讀了多次,每次皆在第一章結束時放棄,這樣的行為來來回回好幾回了,也許我忌妒作者在本書一開頭就展現了不顧一切追求理想的勇氣,聯想到自己面對生活的無能為力,心裡忍不住發酸。這次又拿起,是為了清書架,書都發黃生斑了,不得不處理,處理的方式就是讀了之後再想想要怎麼處理。
當初買有兩個原因,一是剛讀完馬奎斯的《百年孤寂》,想看看這傢伙的自傳,到底是怎樣的奇幻土壤培養出這樣一位滿紙荒謬離奇的說故事大師。二是這書名取得實在好:活著為了講述。
對我而言,活著就只為了活著,吃飽也只為了明天還能活著。顯然我的活著介於余華的活著和馬奎斯的活著的中間:沒福貴那麼悽慘—我偶爾還能喝杯珍奶吃塊大賣場蛋糕—但也絲毫沒馬奎斯與世界為敵的勇氣。懦弱是我的外表,裡頭包裹著層層混沌爛泥,表裡如一。
我依舊花了時間重讀不知讀了多少遍的第一章,然後在全書讀完時,再次翻開前面幾頁,但發覺早忘了作者寫了什麼。這一切不意外,大概在讀到三分之一的時候,我早已放棄要將書中人物關係縷清的宏願。那些拉丁美洲式的人物姓名夾雜不清,馬奎斯的人際關係又極為多樣,他驚人的記憶力將發生之事寫得極為細節,說實在,我已經看膩了他整本書花了眾多篇幅描繪他從小時候就開始嫖娼、和有夫之婦上床、在妓院裡徹夜狂歡。
但那又如何?馬奎斯引用了福克納一句牽拖之言,這兩位相隔三十年餘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惺惺相惜,大意是不上妓院的作家不是好作家(或是好故事都發生在妓院裡?我記不清了)。反正人家嫖妓寫作兩不耽誤,以現今的敘述方式,就是馬奎斯真是了不起的時間管理大師,嫖完寫作,寫作完喝酒,喝酒後再嫖。讓我想起大學時,隔壁寢室那一群街溜仔常躲起來吸大麻(或吸K),我也不清楚。有時想去串個門子,發覺那扇從陳水扁讀大學時代就開始使用的破門卻鎖住了,推不動,縫裡飄出淡淡奇特煙味。這情況直到畢業後某位嘴不牢固的參與者揭露,我才恍然大悟。沒想到數十年過後,隔壁寢的紈褲少年有的在普林斯頓念博士、有的變成國內各大企業的重要幹部。現在,又有誰知道這島上有一部份經濟命脈掌握在曾經的博愛特區旁紹興南街上殘破日本時代宿舍裡的吸麻少年手裡呢?
為何馬奎斯能誠實的面對自我、面對讀者?誰會在自己的自傳作品大量描述自己嫖娼和有夫之婦有染的經驗?可見社會上的道德規範對誠實面對自我而言,並無一定的關聯性(或是只有有限的約束能力,至少馬奎斯在看到軍隊屠殺平民時,還是覺得不忍)。抑或是依他的身分地位,在寫這本書的同時,他已能無懼外在的道德譴責。又或者在他這個年紀寫下這本書,能活著的當事人已經不多?但更有可能的是,在性生活方面放蕩,影響的只是個人行為,還能增添風流印象。對他而言,那實際上更為重要的人際關係或社會網絡,書裡卻往往正面表述,沒有汙點。當然,也許在他晚年撰寫這部回憶錄時,剩下的皆已是受過洗滌下的美好回憶。人類這個物種,就算到臨死之前,真能坦蕩的自我誠實,沒那些難以面對、一想到就心中酸楚的種種記憶嗎?
數年前《百年孤寂》在台灣正式出版時,我一時興起跟隨潮流買了一本,渾不知相比通俗文學,所謂嚴肅文學的密度如此之大,在短短的數百頁間就塞了一個家族五代興衰。此前只看些速食小說的我當然舉力維艱,硬著頭皮整整看了幾個月,好幾次看到打瞌睡,也瞧不出半點花樣。爾後數年,當我純文學越讀越多,已漸漸習慣了文字的密度及隱喻,此後又重新拿起《百年孤寂》看了幾次,才了解了如何描繪在時間的尺度之下,凡事種種不過渺如芥子,繁盛之後即為衰敗,而大段長時間跨度的書寫最為考驗文字的品質。爾後又看了馬奎斯的其餘幾本著作,什麼《預知死亡紀事》、《愛在瘟疫蔓延時》、《迷宮中的將軍》等等,都讀了個遍,有些為了寫個心得,還上上下下讀了好幾回。這些書中所發生的背景,部分在這本馬奎斯的自傳中,皆被作者本人一一接露,所以那些拉丁美洲大陸上看似魔幻的故事,皆有其錨點。「事實無須證明,只要落筆,極為真實發生,靠的是無可比擬的才華和無庸置疑的語氣」。這是當馬奎斯在大學時代看完卡夫卡《變形記》,對那本書裡卡夫卡描繪的那不可思議變成大甲蟲的公務員所下的評語。是的,無論情節荒誕或是離奇,只要作者文筆夠好、夠篤定,那即為事實。
總結馬奎斯這本自傳:友情、女人、革命。這些就是本書爆點,其中的人生經歷只是反映時代的產物。從永不放棄的文學青年到加班加點的勤奮記者,馬奎斯的文學經歷與政治、與女人緊緊相連,是融入琥珀裡的蜜蜂,得之形體,卻不能相離。他的交友手段高超,朋友皆是益友,沒事就拉他一把,幫他修改文稿、找工作,令人忌妒。他的記者生涯離不開哥倫比亞殘酷的政治鬥爭,屍體與血橫亙他的報導之中。在全書結尾,他趁著往歐洲出差的機會,頭也不回地離開哥倫比亞。
之後的事也許讀者知道也不知道,至少全書至此嘎然而止。此時的書中主角馬奎斯不到三十歲,收入豐厚,早已是波哥大家喻戶曉的記者。他沒說為何心一橫就下定決心離開家鄉,當然,最有可能是政府迫害,但沒續集了,也許作者想寫沒寫出來,此時已經老了,全身都病了。於是在文字裡,青年馬奎斯留在了他起飛前的年代,在飛機上向他愛的女人留下便籤,等待她的回應。馬奎斯沒留下下一本自傳,但沒後續我也不遺憾,作家生平早已經被研究透徹,他人寫的作家傳記或論文堆疊起來能塞滿一座圖書館,所以暫時到此為止,等待緣分接下去我的馬奎斯文學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