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事的糾葛,剪不斷理還亂,在親人情緒勒索和道義濫用之下,使得歸國學人健三痛苦掙扎,身心俱疲,自嘆人生如路邊雜草之堅韌與卑微。
日本近代文學大師、唯一享有「國民大作家」稱號的夏目漱石(なつめ そうせき,1867-1916),其具有濃厚自傳性質的晚期作品《道草》,是生前完成出版的最後一部小說,以作者本身為原型,敘寫主人翁生性孤僻,被世俗之人情義理所困,有著人性的掙扎與反省。但書中自始至終並未提及「道草」二字,推想應是作者自嘆人生如路邊雜草之堅韌與卑微吧!?夏目漱石無疑藉由《道草》述說人生的苦澀滋味。
故事以歸國學人健三為核心,由其角度來看生命中的妻子、兄姊、姊夫、養父母、岳父等親人,敘述日常生活中的羈絆牽掛,以及人際之間無可避免的人情義理與枷鎖。他心裡擱著很多事情,除了會歇斯底里的妻子、年幼的孩子,也惦記著差點失去工作的哥哥,險些因氣喘喪命的姊姊,想謀求新職位而尚未成功的岳父,以及無法拒絕往來的養父母。這些人與事的糾葛,剪不斷理還亂,在親人情緒勒索和道義濫用之下,使得健三痛苦掙扎,身心俱疲。他試圖將自己的人生一分為二,詎料那些被他拋棄的過去,卻如鬼魅般死纏著他,眼前應是美好的未竟之途,他的雙腳則一步步朝反方向走去。
健三之痛苦人生,除了源自被親生家庭送養的不幸童年,留下了成長的陰影,主要還是他特殊的個性,彷如大家眼中的怪人,造成他無可挽回的命運。
由於自小養父母寵溺,形成健三的任性、蠻橫。養父母離婚後,健三回到生家卻被視為累贅;在缺乏家庭之愛的情形下長大,個性漸漸變得孤僻。自外國留學歸來,健三在大學擔任講師,教書之外,成天埋首研究學問,不喜社交,也少與親人互動往來,認為這太浪費時間。連過年都情願留在家裡,不出門拜年,甚至於不陪妻女回娘家。在岳父眼中,健三過於頑固、傲慢,自以為是,對於健三的口無遮攔,恣意妄為,很不以為然。
再者,健三過於嚴謹耿直,造成健三的神經質,喜怒無常,相當情緒化,心裡不痛快就發牢騷、胡亂罵人,即使自己不對,依然死不認錯。他怕孩子吵鬧,孩子偶爾進去書房玩耍,一定挨健三責罵,孩子自然不肯親近他,反而讓他感到悵然若失。女兒出生後,身體軟綿綿的,健三不敢抱,結果看到孩子只和母親窩在一起,竟又抱怨「女人最會霸佔小孩」,怎不令人啼笑皆非。
平時健三愛說大道理,自稱所講的道理一點都不空洞,比如「道理就像柿餅上那層白粉,是從裡面長出來的,跟從外面撒糖上去是不一樣的」。妻抱怨他說的大道理,太複雜了聽不懂。健三即使內心贊成妻子的看法,卻嘴硬不承認,說出口的偏是反話。此外,健三往往自我矛盾,平時喜愛研究學問,但又說學校和圖書館都像牢獄,過著這種生活無可奈何;瞧不起別人追求物質、金錢,自己立志要成為偉人,後來發現有著各種煩惱阻撓,這些煩惱的源頭,沒錢正是重大原因,又令他不知如何是好,焦慮萬分。
健三討厭不合理的事,會為此心煩不已,然不會提出解決之道,有著相當消極的心理傾向。他怕麻煩,遇事絕不主動出面處理,於是在情況允許的範圍內就靜靜地忍受,獨自苦惱著。這樣的個性,讓他活得十分辛苦,毫無快樂可言,甚至於不斷自問:「你究竟為了什麼誕生在這世上?」健三當然想不出答案,忍不住大叫:「我不知道!」怎不令人同情,同時也令尋思人生意義的讀者心有戚戚焉。
真實生活中,夏目漱石與妻鏡子相親結婚,沒有愛情,加以其妻常熬夜無法早起,又不善理財,乃有「惡妻」之名。夏目漱石死後,其妻口述歷史,提到曾流產、自殺,以及透露丈夫不為人知的一面,諸如脾氣不好,會動手毆妻。毋怪乎《道草》裏健三和妻子阿住之間的夫妻關係,並不和諧。
夫妻之間,緊鎖心扉,彼此缺乏溝通,很少對話,不是那種見了面自然就說點什麼的和睦夫妻,而且都認為,夫妻表現出親密的樣子反而過於庸俗陳腐。丈夫健三在各方面表現出的獨斷專橫,妻子阿住當然很不舒服,總在心裡嘀咕著丈夫為何不肯先坦誠以告。妻子生性不會輕易說出心裡的話,也沒去想怎麼樣讓丈夫敞開心扉,連丈夫不去娘家拜年,她也只是沉默以對,沒問原因。夫妻兩人都覺得,對方是無法徹底談心的人,且認為沒必要改變現在的自己,因此更形成了隔閡與鴻溝,互相看不順眼。健三太頑強,阿住太執著,兩個脾氣很硬的人,就這樣鄙視著對方。
妻子阿住抱怨,丈夫總是不能心平氣和對待她;在丈夫眼中,自己是光看表面形式的女人,根本就是笨蛋。健三則認為,妻子阿住完全無法察覺丈夫的心思,不了解丈夫內心的孤獨。神經衰弱的健三壓抑自己的不安,深怕妻子歇斯底里症發作,一直被妻子的病所折磨。他內心祈禱妻子平安,表面則硬是裝出隨便妳的態度,說不出讓妻子寬慰的話。妻子阿住婚後發現,健三和婚前的期待完全相反。覺得丈夫一開始就不喜歡她,連婚禮喝交杯酒的酒杯也有缺口,難怪夫妻感情這麼不順。
此外,健三很想實踐人必須為自己而活的主張,卻又認為妻子應該只為丈夫存在,全然是個大男人主義者,宛如把妻子當成女傭,兩人衝突的最大根源就在這裡,逼得妻子反嗆:「女人又怎樣?女人就可以任人踐踏嗎?」批評健三自私,認為自己好就好,對妻小無感情,連產婆大老遠坐車來看她,健三竟完全不知道這個產婆來做什麼,又是做了什麼才離去。地震時,膽小的健三僅顧自己從簷廊衝去院子,未先想及孩子的安危,因而遭到妻子當面斥責。夫妻關係緊繃時,妻子帶孩子回娘家,健三落得一人清爽,絲毫不覺寂寞。
妻子阿住有時會對健三說,丈夫是怎麼樣的人都無所謂,只要能疼愛老婆,這樣就夠了。其實,愛操心的健三亦有所反省,不可能任令妻子痛苦而自己外出閒晃。有一次,健三剛好有機會告訴妻子:「我絕非妳所認為的冷酷之人。我只是壓抑自己的溫暖愛情,不讓它流露出來,逼不得已才會這麼做。」他氣自己冷漠對待妻子,卻又不知如何是好,為此感到痛苦萬分。
真實人生的夏目漱石,因母親高齡產子,加以家道中落,曾兩次送養,八歲之後回到生家卻被視為累贅,其童年可說十分不幸。小說《道草》中,只寫到第二次送養的島田家。
養父母島田夫婦寵愛健三,花錢毫不手軟,但他們內心深處潛藏的不安,以及將健三完全占有的心態,令健三厭惡不已。比如島田夫婦經常問健三,爸媽是誰?健三指著他們,他們的要求得到滿足後,又換一種問法問同樣的事:「那你真正的爸爸和媽媽是誰?」島田夫婦可以說竭盡全力,要把健三變成他們的獨占品。健三雖受到珍愛,然養父母動不動就提醒健三,自己所受到的恩惠,期待健三將來能夠回報,這使健三落得被養父母剝奪自由的下場。這可怕的心靈束縛,在他年幼懵懂的心裡,隱隱投下了反感的陰影。後來,島田外遇而離婚,健三被接回生家,生父幾乎不把他當親生兒子看,使他未能感受家庭的溫暖。
以前送養之後,生父偶爾會來探望,也按月付錢給島田。八歲回到生家,島田不僅不讓健三改為原籍,甚至偷偷將他變更為戶主,濫用健三戶主的印章到處借錢。等健三已經二十二歲了,生父才以養育費之名,付給島田一筆錢,健三亦應島田要求,寫了一張字據,終於與島田正式脫離父子關係。十餘年後,健三再遇見島田,他自稱年老無依,希望健三能恢復姓島田,健三雖予以拒絕,但仍讓島田恢復往來。結果島田貪得無厭,蠻橫無恥,不斷提出要求,想依靠健三來養老,健三為此苦惱不已。直到島田以過年為由需索金錢,二人當面決裂,最終健三忍痛付了一筆錢,取回當年斷絕認養關係的字據。至於養母阿常,離婚後改嫁,如今年紀大了,也是經常上門討人情,健三每次總得給些錢她才走人。
此外,夏目漱石事實上有四個哥哥三個姊姊,排行老么,《道草》只提到一位哥哥和一位姊姊,他們同樣都給健三帶來生活的壓力。
哥哥阿長比健三大七歲,是小公務員,生活懶散,以前喜歡浮誇排場又不愛念書,幾乎把時間都花在吃喝玩樂上,後來為了幫女兒治病而一貧如洗,他常追憶往事,成為活在過去的人,前面不再有美好前途。每當工作單位謠傳要改革或裁員,哥哥就要健三去拜託重要人士,幫忙保住工作。健三覺得,自己應該前進的生活方向被哥哥往後拉。健三有時想,若哥哥死了,自己也得在生活方面照顧一下他的家人。至於姊姊阿夏,與健三同父異母,比他年長十六歲,姊姊不識字,罹患氣喘病,偏偏丈夫又不夠體貼,她自嘆生不如死,且年老而膝下無子,沒有依靠,要求健三每個月再多給一點零用錢,健三即使百般不願也難以拒絕。
至於岳父,與健三關係一向不好。岳父原本是政府官員,表面上對健三以禮相待,有時客氣到不自然的程度,其實內心鄙視健三連形式上的規矩都不懂。內閣改組後,岳父仕途不如意,轉換跑道也不順利,變得十分落魄。後來岳父為了籌錢,想向銀行貸款,唯對方指名健三當借款保證人。當保人是風險很高的事,健三無法擺出好臉色,猶豫不決,但若斷然拒絕當保人,未免過於冷酷無情,又感於心不安。結果是健三儘量幫忙籌錢,向認識的朋友借貸,雖然籌不到岳父所需要的金額,不過這都由健三來還。岳父陷入悲慘處境,態度卻謙和有禮,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況都給健三帶來莫大壓力。不知內情的旁觀者看到這一幕,反而會認為這個女婿做得太過分。
夏目漱石《道草》的主人翁健三,面對著自私自利與人情義理的人性拉扯,內心有著不被眾人了解的孤獨,以及想不透人生的迷惘。
自私自利是人性的弱點,相對於人情義理,健三忍受著痛苦的掙扎。自知不近人情,卻又看人不順眼,比如他訪客從來不帶伴手禮,覺得這種交際太麻煩,批評姊姊以他給的零用錢買賀禮送剛生寶寶的弟媳,做這種形式上的事,真是無聊透頂。健三個性倔強又固執,明知自己待人處事的方法有問題,卻只消極以對,不當一回事;有情緒,有想法,也有感情,卻執抝地隱藏在內心,認為自己已盡本分,很努力在生活。
對於養父島田,健三早已無話可說,雖然小時候曾受島田照顧,卻因島田的貪婪、功利而感到厭惡,即使父子關係斷絕,健三基於人情義理,無法將要求恢復往來的島田完全拒之於門外。健三成年後,要恢復戶籍回本家時,在島田要求下,健三迫於無奈,寫下一張字據,大意是:「此次我與府上脫離養子關係,由生父給付養育費,往後彼此都不要做違反人情義理之事。」即使這種東西在健三眼中形同廢紙,但因所謂的「人情義理」而被島田所利用、糾纏。
個性乖僻的健三欲獨善其身而不能,被生活逼得喘不過氣,還得被周遭的人當成依賴的主幹,這對他來說是很痛苦的事。健三想到自己這樣的人,居然被看成是親戚裡混得最好的,更覺情何以堪。健三縱使明白自己的健康每下愈況,然為了應付人情義理,不得不拚命工作,想多賺錢而硬撐,像在虐待自己的健康,宛如慢性自殺,覺得自己就要從懸崖墜落。小說最後,寫給島田的字據總算拿回來,妻子說可以放心了,健三卻說:「世上幾乎沒有真正能解決的事。事情一旦發生,就會一直發展下去,只不過變換成各種樣貌,使自己和別人都看不清而已。」為此未免感到洩氣,然而人生就是這樣,只能繼續接受,以及去面對。
《道草》的核心人物健三,內心有著對於人性善惡的掙扎,他不滿周遭的親人,但基於人情義理,他一再地壓抑、隱忍,活得十分辛苦,充分顯示夏目漱石崇高的道德感,在倫理道德意識沉淪的今日,尤其發人深省,更跨越了時代,在在引起讀者感喟與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