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回到原獨火塘,明天就是春分了。上週我們談了原住民作家的歷史書寫,其作品的歷史性與歷史學界認定的歷史不同,也跟主流歷史小說習以為常的不同,這差異來自於口述傳統的文化採用文字展開書寫活動時的異文化扞格,而這並非文學領域所獨有,在學術界也清晰可見。
我們可能認為,學術界有統一的科學標準,從事學術研究的原住民有清晰的準則可資依循,寫出來的學術文章理當與其他學者一樣,這當中應該沒有什麼觀點差異的空間吧,但這並非實情。當前的國際學術是以歐洲文化為骨幹而建立,其特色包括絕對的科學真理、線性思維與論證邏輯、客觀非個人性的表述方式等等,全都與原住民族口傳文化的基礎精神背道而馳。
傳統學界人士很難理解原住民學者為何要違背學術的客觀誡命,非要從個人論起,往往將這一點當作原住民學者能力不足(無法從事客觀研究)的證明。而實情是原住民學者出身與西方科學傳統截然不同的口述文化傳統,即便進入學術領域,也很難徹底褪去母體文化的眼光,再加上從原住民的眼光看來,講求絕對性的西方科學委實千瘡百孔,原住民學者於是試圖挑戰學界的經典書寫,試圖在終結政治殖民之外也終結以科學之名持續運作的文化殖民。
毛利學者
史密斯(
Linda Tuhiwai Smith)可能是這領域最著名的原住民學者,她的專論《
方法論的解殖民》(
Decolonizing Methodologies)初版於 1999 年,堪稱原住民族方法論領域最具影響力的著作,往往也最受非原住民學者推崇。但這可能不是因為這本書的思想比其他同類作品更引人深思,而是因為與其他方法論作品相比,《方法論的解殖民》的寫法與傳統學術寫作幾無二致,對西方學者來說沒有理解上的困難。相對的,有些原住民學者希望突顯原住民觀點,採用非主流的寫作方式,在學術論文中加入個人經驗性、非科學性的文字,此外可能還有出人意表的結構安排,都令西方學者感到困惑和排斥。
原住民文化色彩愈強的學術專論愈不容易受到學術界的青睞
威爾森(
Shawn Wilson)的《
研究就是儀式》(
Research Is Ceremony)就是這樣一部令許多西方傳統學者感到困惑的著作。威爾森是來自加拿大曼尼托巴省的克里人(Cree),而他在這不到 150 頁的小書裡處處違反一般的學術規範。他費心解釋在學術寫作外動用故事文體的原因,並且把前言和結論寫在一起。在說明研究主題的章節裡,他沒有像一般的論文那樣,先有個鉅細彌遺的文獻回顧,透過此種方法正當化自己的研究,卻錄下他寫給兩個兒子的信來作為說明。
威爾森在信中提到,這些書寫攸關他之為一個原住民、之為一個克里人。但我們有相當的理由懷疑有多少非原住民學者認真對待這樣一封信,又有多少學者思考他所謂的「原住民的研究典範」或者「原住民族的研究方法」。多數學者不是不能接受論文裡出現敘事,但那應該要以引用文字的方式出現,也就是說,敘事應該經過學術剪裁而呈現。但威爾森將私人書信、傳說故事等非學術性的文類與學術論文等量齊觀,並且揉合成一個新的體裁,其實目的就在於挑戰號稱客觀絕對放諸所有文化皆準的西方知識霸權。
有些學者對此不能接受,認為原住民要發揚文化或傳統,大可前往文學領域,為何要來禍亂學界?這個問題乍看頭頭是道,其實已經默認了只有歐洲文化為基底的知識才是知識,而這正是史密斯《方法論的解殖民》所強力批判的認知預設。
你還堅信西方科學建構起來的唯一價值觀嗎?是的話,不妨考慮原住民提出的忠告:或許你可以把科學當作你的工具,而不是你的主宰。今日火塘話題在此告一段落,請火塘諸君讀取【原獨語錄】一則,並期待下次火塘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