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餐桌——上帝透過火腿說話〈上〉

2017/06/26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當上帝尚未死去,祂的榮光亮得刺眼,光明的背後是陰影,冬夜般壟罩人心。

 

18世紀初的某一天,西班牙格拉那達的酒館老闆加西亞有天難得丟下酒館生意,拖著長長的影子,踱步進入教堂。

 

加西亞的酒館是出了名的龍蛇混雜,透過巷弄耳語,他知道怎麼滿足各路人馬,他讓疲憊的旅客填飽肚子,幫飢渴的男人找來10歲的孤女,替公路強盜銷贓,給被綁架的肉票喝水,替從新世界帶著迷幻藥物歸來的商人牽頭,並時不時在金光黨中笑嘻嘻地軋一角,哪管他們是否準備侵佔寡婦家產。

 

加西亞一視同仁,把上門的客人服務得妥妥貼貼,他對眼皮下的交易抱著寬容的態度,不詢問不深究,把頭轉開,裝作不知道,反正世間萬物都有一個數字,什麼都可仲介買賣,化為金錢。

 

加西亞白手起家,他買了地蓋了房,原本的街邊寒酸的肉攤變成三教九流飲酒作樂之處,他攢下不少財富。加西亞的良心對任何事都非常富有彈性,除了火腿以外。

 

他對火腿的愛戀,同樣也出了名,大家都知道因為他店裡的火腿一分錢一分貨,只要你付得出鈔票,就吃得到頂級好貨。好似對火腿的一絲不苟,就可以抵銷他默許的所有骯髒事。

 

「上帝透過火腿說話……」他總愛用拇指和食指挾著一片薄火腿,舉在空中,透著陽光,映照出脂肪和肌肉交織的美麗紋路。這火腿只來自四處找尋飽滿橡實的伊比利豬,豬蹄踩遍廣闊的像樹林,豬鼻翻動草地,咀嚼大量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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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比利火腿。Photo Source:Wikimeida Common 

 

加西亞進入教堂的告解室,隔著木板,跪在神父腳前,低頭懺悔:「請祝福我,神父,我有罪。」

 

「說吧,我的孩子,只要告解就可以洗清你的罪。」神父的聲音傳了過來,帶著北方人的口音。

 

「我一直不敢說出來,我……我只怕太慢了。」

 

「願主垂憐。」

 

「費南迪那時在我店裡,抱怨火腿的味兒不對。他說的是實話………我那傻兒子真的在火腿上搞鬼。」

 

神父說:「費南迪?你是說,亞爾拜辛區的大噴泉那整塊街角的大地主嗎?那個眼科醫生世家?」

 

「對的,費南迪大爺,嘴刁得很,為了一頓飯可以大老遠跑去里昂和羅馬,然後叨叨念念,讓全格拉那達的廚師耳朵都長繭。」

 

「他在你店裡怎麼啦?」

 

「那時只不過是愛面子,所以我才打死不承認……」加西亞喃喃說道:「唉…..我也不是故意的呀。我剛好不在,鬼使神差,新來的夥計沒用心檢查竟然就把次級火腿削了片上桌。」

 

「酒越來越薄了,你們這是在賣水還是賣酒呀?」那天,挑嘴的費南迪已經喝得半醉,他吃了1片火腿,當場罵了起來:「加西亞這生意還要不要做,你們這火腿的豬吃的是穀物,不是橡實!叫加西亞出來。我的舌頭怎麼可能吃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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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冰河歷險記》的松鼠一樣,豬也會吃橡實。Photo source: Pixabay

 

新來的夥計不認識常客,剛剛又躲在廚房偷喝酒,仗著酒氣,多嘴酸了幾句:「不巧老闆不在,豬肉就是這味,您吃不慣豬肉就換羊肉給您。」

 

「沒搞錯吧?你這豬肉我吃不下去。」

 

「那給您上隻烤雞?」

 

「我說的是火腿不對。」

 

「羊也不要,雞也不要,誰知道您是因為什麼見不得人的理由才不吃豬肉呢……」

 

「你說什麼?」費南迪摔了酒杯,揪著夥計衣領揮了拳,接著就要翻桌砸店。

 

其他人陪盡笑臉、說了好話才勸下了,還連忙換了整桌酒菜。

 

夥計酒醒後,怕被老闆責罰,臉面掛不住,心裡又氣不過,暗地不住向其他客人抱怨:「我們火腿味道明明很好,費南迪八成平常吃不慣豬肉。」

 

加西亞和費南迪在對火腿的挑剔上,可說是惺惺相惜。但他怕砸了店裡的招牌,也就任由夥計去說,左耳進右耳出。

 

但後來他發現不只是夥計粗心,問題其實更大。打從他那從小病弱的兒子小加西亞浪子回頭,接了掌櫃,損友又再次慫恿他去玩樂嫖賭,欠下大筆賭債不敢說,只好作假帳中飽私囊,用次貨充好貨。

 

兒子瞞著老爸串通夥計欺生,手腳不乾淨,專門詐騙過路客,或是醉醺醺的酒鬼,反正灌了黃湯什麼好壞也吃不出,還感嘆並造謠其他店家多麼不誠實。

 

費南迪是美食家,小加西亞偷料技巧高超,自然從來不敢在熟客面前搞鬼。只不過鬼使神差,當時來了個狀況外的新夥計,傻呼呼地把品質低劣的火腿給費南迪吃,才當場被抓包。

 

加西亞狠狠教訓了兒子,開除了夥計,一時氣不過,跑到火腿師傅荷西那裡訴苦:「你欺負我兒子年輕不懂事,要我關門大吉嗎?還好當時店裡客人少,不然我老臉都丟光了。」

 

加西亞對火腿有一股執拗,或許火腿是他唯一可以堅持自己是個好人,靈魂應該上天堂的籌碼。而他兒子連這點也不尊重,唉,這小子從不尊重任何事情。都怪他死去的媽媽太寵他,去佔別人便宜還算有本事,偏偏他只是老小孩,只能揩自己老爸的油。

 

一頭白髮的荷西看加西亞在氣頭上,由得他發火大罵,半個字也不插話,只默默搬出最好的火腿,用金屬夾子架起來,放在桌上,就像把加西亞當年尚在襁褓中的親生兒子輕輕擺在他面前似的,加西亞彷彿突然意識到世界上尚有那麼美好的東西。

 

於是加西亞停止發怒,眼神和緩下來,心中充滿柔情。

 

兩個老交情的男人默默直接拿刀削來吃,不做任何調理,原味飽含堅果香,彷彿陳年雪利酒一樣醉人。

 

荷西說:「不要生氣。這幾年天氣變得那麼厲害,橡樹結實少了很多,豬只能少養。豬一少,哪來那麼多豬後腿?我真要有本事,就像個魔鬼異教徒一樣召喚風雨和太陽,那就不愁了。」

 

「雖然豬吃的不是橡實,但我們醃製時可下足了工夫呀。熟成時間更長,味道濃郁,論起等級來,也是一等一!哪知費南迪那小子嘴刁成那樣,竟然吃得出來!」

 

吃著吃著,荷西看加西亞冷靜下來了,就領著加西亞,推開厚實的拱門,穿越泥漿白牆,走入豬群漫步的橡樹林中,橡樹如同一支支巨大的傘,他摸著長滿樹瘤的樹幹,抬頭仰望:「火腿是貧窮下的產物,所以才切成紅白相間的薄紙,一盤一盤省省地上………從伊斯蘭教徒手中奪回這片土地以來,我的祖父,甚至祖父的祖父,代代省吃儉用,好幾個世紀以來,我們都照料著這片橡樹林,忍受貧窮,歷盡千辛萬苦……」

 

這一帶很少下雨,橡樹必須種得夠疏,讓根深入土壤,吸收雨水和養分,才能結出又好又大的橡實。橡樹除了向下紮根,有足夠的空間,才有足夠的陽光照射,讓枝葉茂盛,向上長成百年大樹。

 

上帝透過火腿說話,養豬就是延續土地的精神,橡樹和橡樹離得夠遠,這些短硬豬鬃、身軀肥短的天使四處走動努力找橡實吃,身上多出一圈又一圈厚軟如羽絨被的肥肉,才有好火腿。

 

「我們吃的這頭豬生前很有福氣,一輩子吃了很多橡實,就像長了四條腿的橡樹一樣。我種新橡樹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兒孫,因為新種的棵橡樹在我死之前都不會結實。教養,在一個孩子出生前的100年,就要準備好。」

 

「夥計是你請的,店是你開的,生意是你經營的,我只管醃製火腿,哪知你兒子進了貨以後怎麼招呼客人?兒子是你養出來的,自己的兒子,自己盯著。」

 

「醃製火腿的佐料除了辣椒粉和鹽巴,還有時間。唉,加西亞,你太太早死,酒吧什麼牛鬼蛇神都有,你又整天忙生意,沒有留意兒子長成了怎樣的人。」

 

這下換荷西讓加西亞說不出話來。

 

原以為最糟的情況就是費南迪從此不上門,損失這個老客戶罷了,沒想到過不了多久,街頭耳語盛傳費南迪被抓到宗教裁判所,下了大獄,屈打成招,供出家族仍然祕密信奉猶太教這條死罪。

 

延伸閱讀:

西班牙餐桌──上帝透過火腿說話〈下〉

 


封面圖片來源:Dale Cruse @flickr  CC by 2.0

文字編輯:Wendy Chang

責任編輯:蔡宜蒨

張健芳
張健芳
張健芳,政治大學新聞系畢業,重度背包客症候群,嗜旅行,熱愛食物背後的人情趣味,穩定朝著作家之路邁進,立志當個「職業說書人」,帶著讀者在餐桌上環遊世界,著作有《1個旅人,16張餐桌》(圓神出版),榮獲2012年11月誠品選書,以及新書《在異國餐桌上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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